蟾宮無桂

崩坏3rd | Honkai Impact 3rd (Video Ga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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蟾宮無桂
Summary
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她是個在大江出海口的岬角上守護燈塔的離人,這一守就是三年,期間未曾離開過一次。雖說江面寬闊平靜,可這裡地處北境,遠離這個國度的核心區,幾乎沒有什麼航船。她要做的,不過是日復一日地點亮、熄滅煤油燈,為海上航行的船隻指引方位而已。

又是一年春天,江潮浩蕩,與大海連成一片。夜幕降臨,一輪明月自東方升起,好似與潮水一同湧出,讓月光乘著波浪灑滿江上各個角落。守塔人來到懸崖,架起一座天文望遠鏡,對準熟悉的幾顆星星:橙色的大角星,藍色的角宿一,以及高掛天頂的北斗七星,這是她在夜晚為數不多的消遣。幾分鐘後,她又拉低視角,想要對準月亮,不過就在這時,視野忽然變得一片漆黑,好像被什麼遮住了。守塔人離開望遠鏡,她看到一位粉色長髮、身著白色連衣裙的少女,正笑盈盈看著自己,一隻手還蓋在鏡頭上。月光打在她的身上,就如晚霜一般清冷。

守塔人一時沒搞清狀況,雙手一攤:

「所以,不解釋一下嗎?」

「解釋什麼……喔,我是月亮上的巫女,因為你一直在看我,我就下凡回應你的期待啦♪」

「……」

守塔人用手背輕輕觸碰少女的額頭,確認沒有發燒後,她回到天文望遠鏡前,將其重新對準月亮。隨後對少女做了個「請」的動作。

「只是想看星星的話,沒必要編這麼個缺乏科學依據的故事的。」

「……你和初次相遇的美少女的相處之道,就是讓她變得更傷心嗎?」

少女噘嘴,不過還是乖乖站到望遠鏡前,閉上一隻眼睛。

「看到了吧,月球上全是環形山,沒有空氣,沒有水源,什麼也沒有。下次編故事時,記得換個星球。」

「怎麼會呢,月亮上明明很熱鬧啊,除了蟾宮,還有……呃……還有玉兔和桂樹呀。有時,我就躺在花草叢生的原野上,看著天上的藍色星球發呆。你知道嗎,月空中的地球永遠不會落下,畢竟月亮永遠只用一面對著地球呢……」

粉發少女自顧自說著,又將鏡頭轉向其他地方:「咦,這顆白色的亮星又是什麼呢?」

「軒轅十四,“黃道四大王星”之一。古時的航海家就是靠它,在春天的洋面上辨別方向的,至於夏秋冬,則是另外的三顆。」

守塔人只需觀察鏡頭角度,便能準確說出其對準的星星的名字。她也不想和少女爭辯,破壞這難得的閑趣了。

「哇,不愧是仰望星空之人,真的好厲害呢!」

守塔人笑笑,沒有再接話。兩人在這望夜觀星良久,直至江上泛起薄霧,模糊了與海面的邊界,守塔人方才收起天文望遠鏡,朝著燈塔的方向回去。不過走了幾步,她就發現少女一直跟在自己身後,沒有任何顧忌。

「你跟著我幹什麼,不回家嗎?」

「你說月宮嗎?我都下凡了,一時半會兒也回不去呢,誒嘿嘿~」

「……」

「好吧,跟緊點,別走丟了。」

少女跟隨守塔人進入老式燈塔。燈塔一層是個狹小逼仄、由白熾燈的黃色微光照亮的圓形房間,連床沿都是弧形的。後者從衣櫃裡翻出一套睡衣,遞到少女面前:「尺碼大了點,將就一下。我還要上去給燈加油,你自己待一會兒吧。洗漱的話,打開你右手邊的艙門就是了,備用的洗漱用品都有。」

守塔人說完就爬上螺旋形的樓梯,幾秒鐘後又停下來:「還有,門口掛著的值班日誌上有我的名字……如果你想知道的話。」

「好~」

少女坐在床邊晃動雙腳,乖巧地回答。

守塔人來到被她辟為書房的二樓,又從這裡沿梯子爬到燈塔頂端。她需要在每晚睡前加足煤油,確保燈塔能亮到第二天清晨,如若遇上大霧、大風、雷暴之類的惡劣天氣,還須點亮紅色警示燈,提醒近岸船隻注意安全,儘管三年以來,她只有過五次這樣的經歷。

等到守塔人下來時,粉發的少女已經睡著了。她沒能找到第二套應季的被芯,又發現少女只是睡在一側,給自己留出了一半空間,便不再多想,洗漱完畢後,與她鑽進了同一個被窩。

她感受到少女身上涼涼的觸感。

「……真是個漂亮的怪傢伙,就不怕我是壞人嗎?」

守塔人自言自語到。她拉動開關,燈光熄滅,緩緩沉入夢鄉。

 

守塔人第二天是被搖醒的。她睜開眼睛,只見粉色少女睜著水靈靈的大眼,哀怨地盯著自己。

「芽衣,我餓了~~」

雷電芽衣只覺得渾身酥麻,仿佛眼前的不是少女,而是個小祖宗。

「好好好,我去給你做。」

守塔人無奈起身,去到爐灶前忙活。不過幾分鐘後,她就聞到一股淡淡的桂花香——香氣的散發源來到身後,好奇地看著芽衣操作各種廚具,又趁她煮湯時從身後緊緊環抱住,細嗅著她的氣息。

「你怎麼回事,我們有這麼熟嗎?」

「可是芽衣為我做早餐什麼的,真的好溫馨呀♪~」

「可是,你攔著我了……去那邊等著好嗎,乖?」

芽衣不得不使出哄孩子的路數,少女倒也不堅持,乖乖坐回沙發上,拿起手邊泛黃的舊書,維吉尼亞·伍爾夫的《到燈塔去》,煞有其事地翻起來。而在數次稱讚芽衣的廚藝後,少女又把正要爬上塔頂的她叫住,問自己應該做些什麼。

「怎麼能讓客人幹活呢,你就安心呆著,在這附近轉轉也行。早上會有人來檢修設備,等下午去鎮上採購東西,我順道就送你回家……離家出走這麼久,家裡人一定很擔心吧,有些話還是說清楚比較好。」

「芽衣,我不是什麼離家出走的少女!」少女猛地上前,拽住芽衣的雙肘。「就算把我的身份拋在一邊,你就那麼想趕我走嗎?有人陪著不好嗎?還是我哪裡惹你不開心了?其實我……我……」

別鬧,這裡不是什麼好地方,你在這裡無非是受苦罷了——雷電芽衣本想這麼說,隨即注意到對方那對尖尖的妖精耳朵——倒不是此前沒看到,只是它們與少女實在過於契合,讓她找不出留意的理由罷了。雷電芽衣不自覺伸手,捏了捏那對耳朵,又揉了揉少女的臉頰。

她開始覺得少女不簡單,雖然也不可能是什麼月宮巫女就是了。

「怎麼樣,好摸嗎?嗯?」

少女一轉期待,雷電芽衣扶額。

「……唉,真是敗給你了。」

於是這天傍晚,在距離燈塔幾公里的小鎮停留一番後,紅色迷你轎車依舊載著兩個人回到了燈塔下。愛莉希雅——這是那位粉發少女的名字——開心地抱住新買的抱枕,癱在床上,然後又被雷電芽衣拽起來,後者事無巨細地講起了守塔人的生活事項。

「……總之,在這樣高濕高鹽度的環境裡生活,無論生理和心理都是很大的考驗。你真的想好了嗎?」

「我可是月宮的巫女,怎麼會在意這些?而且這不是有你的嘛,只要一起面對,很多問題也就不是問題啦♪」

「……真想不到你圖個什麼,就當是來體驗生活的吧。」

 

一周後。

「芽衣芽衣,這身工裝服好看嗎?第一次用灰藍色搭配粉色,我還有點小小的忐忑呢~」

「挺好的,你穿什麼都好看。」

「好敷衍啊……那芽衣喜歡我紮什麼髮型?單馬尾,還是雙馬尾?」

「這種事情自己決定就好,別為了別人……」

話沒說完,她感受到對方如寵物生氣般的瞪眼,只得改口:「我是說,如果你想選前者的話,可以試著紮高點,看著精神些。」

於是愛莉希雅梳了個高馬尾,拿起擦拭工具,蹦蹦跳跳上了塔頂,雷電芽衣則一個人坐在二樓看書——她原本沒想讓愛莉希雅接觸守塔人的工作,甚至不打算讓她做家務,只要能陪自己聊聊天就好。奈何愛莉希雅對什麼都感興趣,像個好奇寶寶一樣。雷電芽衣對她的星星眼沒有任何抵抗力,只得懷揣著負罪感,將工作和家務分給她一些,順道教了她不少天文學和物理學的知識。

「怎麼能讓芽衣一個人做完所有,而我就在旁邊看著呢?」

愛莉希雅是這麼說的,儘管她起初什麼都不會,連醬油和醋都分不清楚。不過芽衣馬上就發現,這位粉色的少女學東西飛快,不僅看書過目不忘,還能輕鬆領會任何動手的操作,雖然她總會故意做錯些步驟,讓芽衣輕輕捏著她的手重來一次。

「天才養成系……就是演技不太行。」

鹹濕的風中,雷電芽衣望著窗外發呆。

「芽衣芽衣,這個是什麼呀?」

愛莉希雅已經完成工作,擺弄著置於書櫃旁的一台儀器。

「那是六分儀,測量天體高度角用的。茫茫大海上,人們需要用它來確定自己的方位。」

「那我怎麼知道測量的天體是什麼呢,總不能把星圖全背下來吧?」

「是你的話,背下來也不難吧……開玩笑的,到天球儀上找就行,記得調好經緯度和季節。」

「哦哦……」

愛莉希雅若有所思。她將天球儀調到當前時空,在上面一番比對後,用故作低沉的聲線向芽衣報告:「咳咳,現在,此時此刻,位於正南方上空45°的星星,就是南魚座α星Fomalhaut,它的另一個名字是,北落師門!…………欸欸欸等一下,這不是那個秋天最孤獨的一等星嗎?」

「……你在春天的白晝查星圖,可不就查到秋天去了嘛?」

守塔人一邊寫讀書筆記,一邊頭也不抬地揉搓粉色少女的頭髮,後者也配合地晃動腦袋。

「哎呀,是我搞錯了呢,誒嘿嘿……」

少女正想把時間調回晚上,忽然又想到什麼:「但沒關係的,雖然看不見,但知道它此時此刻就掛在天上,我也沐浴著她25年前發出的光,這就足夠啦♪」

守塔人的筆停住了。她轉過頭,出神地望著她的眼睛,想知道究竟是少女無心之言,還是自己理解錯了意思,因為這句話,像極了她以往獨自在海邊觀星時的深邃情思。

「芽衣,一直盯著我,我也是會害羞的呀……還是說,我今天真的很漂亮?喜歡的話,我可要多考慮考慮這個髮型了呢♪」

「愛莉希雅,等到秋天的時候,我們一起去看北落師門好不好?還有土司空,也是一顆漂亮的橙色二等星。還有就是,高馬尾的愛莉希雅真的很漂亮,我很喜歡。」

「芽衣,別想把心動的話藏在最後,我可是聽得一清二楚呢♪」

少女湊近守塔人,狡黠的雙眼盯著對方。

 

古靈精怪,惹人喜愛,這是守塔人對愛莉希雅的第一評價——她總有無窮無盡的鬼點子,比如某天回到燈塔後,雷電芽衣發現原本微弱的白熾燈被淡粉色的LED燈代替,四圍也貼上了粉色牆紙,昏暗的空間立馬變得小巧精緻起來。又比如另外一天,愛莉希雅換了身女僕裝,站在門口對她說「主人,歡迎回來~」,又如小貓一般蹭到芽衣身上。

每當看到這位靈動的少女,雷電芽衣總會感到溫暖與心安。不過她最喜歡的,還是傍晚時分肩並肩散步,以及深夜一同觀星的時光——身為離群索居的守塔人,雷電芽衣深諳與自己對話之道,久而久之,她的思維愈發跳脫、深邃,就如舊書卷般厚重。即便如此,愛莉希雅依然能輕鬆跟上她的想法,提出她不曾想到的思路,好似她們已經認識很久一般。

「愛莉希雅……你說你來自月球上,對嗎?」
又是一個晴朗的夜晚,兩人坐在燈塔二樓,關上屋內所有燈光,望著一輪孤月高懸空中,海面上沒有一點灰塵。

「芽衣,你終於相信我是月宮的巫女啦?」

芽衣沒有回答。她說不清自己是否相信,只是對方說得太多,自己也找不出什麼破綻,久而久之,便直接如此看待了。

「有句話說,“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你在月球上感受到的時間流逝,和地球上是一樣的嗎?」

「當然一樣啦,月球又不是什麼強引力源,可以扭曲時空的那種。」

「……你這是專門為我準備的回答吧,這麼寫實……雖然說,我挺想你回答“就是那樣”的。」

「為什麼呢?」

「因為……我不過是個渺小的人類啊。」雷電芽衣抿了一口熱茶。「在這短短的三年裡,我凝視了太多次這樣的風景。它們周而復始地輪轉,未曾改變。而從更大的尺度上看,我終將離開燈塔,離開世界,又會有下一代人來到世界,來到燈塔,那麼對大海和月亮而言,人類不過也是一代代輪轉的風景,未曾改變。既然世界就是不同尺度下無盡的輪回,那麼人類短暫的一生,又有什麼意義呢?」

愛莉希雅靜靜靠在芽衣肩膀上,感受著對方身體傳來的振動。她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問了對方一個問題:

「那……在守衛燈塔的第四年,你的身邊多出了一個漂亮的女孩子,芽衣會覺得這是沒有意義的嗎?……不用顧慮我的感受,我想知道芽衣最真實的想法。」

「談不上什麼意義,但我知道我很開心,我希望你也是如此,僅此而已。」

「對我而言,這個回答就已經足夠啦~」

愛莉希雅歪著頭,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

「世界的確是沒有意義的輪回,甚至從更宏觀的尺度看,終會走向無序的永恆。但從微觀的角度看,正因為人生太過短暫,我們才能從輪回中走出,大膽去相信、去追尋,為這須臾的時光賦予意義,不必患得患失,徒增磨損。而且,作為宇宙中最有序的存在,不去做些有意思的事的話,豈不是浪費了誕生時那極低的概率,和那些無序的基本粒子沒什麼分別了?」

「所以你是想說,人生的意義在於,我們想要相信什麼、追尋什麼。」

「那會決定抵達終點時,我們能得到什麼。」

「就算結果早已註定,走向結果的過程不同,最終的意義也會不同。」

「其實比起意義,過程中的感受,會是我更想追尋的東西。」

「到頭來,和你唱了幾句雙簧,關於那些宏大的話題,我還是沒能想出點所以然。」

「但在當下的尺度上,如果能讓芽衣更珍惜我一些的話,我就已經很開心了呀♪」

「我一直很珍惜你,不需要用這些來證明……總之,謝謝你,愛莉希雅。」

「芽衣,別突然說些撩人心弦的話呀……」

少女臉上泛起紅暈。見此情形,守塔人鼓起勇氣,將她擁入自己懷中。

 

在那之後,兩人之間的情感愈發濃烈。盛夏的某天晚上,望著愛莉希雅可愛的睡顏,芽衣禁不住輕吻了上去。愛莉希雅當時並沒有睡著,她隨即伸手摟住芽衣,回了她一個更綿長的深吻。

「原來芽衣是這麼壞的孩子呀……」

「……愛莉希雅,你是故意的吧?」

「嗯哼♪」

一旦解鎖了新技能,兩人立馬一發不可收拾起來,無論早晨還是晚上,塔里還是塔外,工作還是閒時,只要碰在一起,她們總會擦出些火花,留下些痕跡。

這天下午,路邊的長椅上,愛莉希雅跨坐在芽衣腿上,正欲親熱,忽然被一旁小女孩的聲音打斷:

「芽衣姐姐。」

「呃……是小葵啊。」

芽衣嚇了個激靈,滿臉尷尬,但依舊沒有將愛莉希雅放下。在她來到這裡的第二年,鎮上的兩個小孩——小葵和三郎,曾在某次玩耍時摸到這裡,被她邀請到塔里做客。在那之後,他們又來過幾次,但或許是距離太遠不放心,又或者是覺得守塔人都是異類,他們不再被家長允許過來,只有芽衣去鎮上時,可以偶爾見到雜貨店裡的小葵。

「怎麼了嗎?」

「三郎……要從鎮上搬走了,去很遠的地方。」

小葵只是機械地向芽衣報告此事。

「他本來說的是“全家出門旅遊”,直到我在樹洞裡找到他的悄悄話,才知道他騙了我。」

芽衣並不知道如何安慰小孩子,倒是愛莉希雅有了主意。她和芽衣咬起耳朵,商量一致後,從芽衣身上跳下,來到小葵面前:「我們想幫小葵完成一場完美的“告別”,不知你意下如何?」

於是三天后的下午,兩人將小葵和三郎邀請到燈塔之下,于臨時搭建的棚子裡做起了'歡送禮物'。對兩位守塔人而言,這不過是平常生活中的一個小插曲;而對兩位孩子來說,這是他們最後聚在一起玩耍的機會了。當象徵友誼的蛋糕被完成時,所有人都歡呼雀躍起來——與此同時,三郎的父母也來到了這裡,準備接他離開。

「謝謝你這幾年一直陪我玩,等你旅遊回來,我們再一起玩吧,約好了哦?」

小葵伸出手,與三郎拉勾,後者淚眼朦朧。

「嗯,等我回來……拜拜!」

「拜拜!」

 

那天夜裡,颱風少見地來到了北境。燈塔頂端亮起紅色警示燈,雷電芽衣和愛莉希雅則早早地依偎在了被窩裡。

「可憐的孩子,小小年紀,就不得不清醒地面對這份殘酷。」

她將愛莉希雅抱得更緊了些。

「我在想,如果小葵沒有看到樹洞裡的悄悄話,不知道對方將要和她永別,那麼即使再也無法相見,她總會相信往後能再相見。這樣的話,或許能更開心些吧……你說呢,芽衣?」

「我倒是覺得,就算當下粉飾得再心安理得,也總要面對、接受兩人永別的事實。如果沒能在離別前,把自己的心情告訴對方,總歸是要後悔一輩子的。」

「那……我是不是給小葵幫了倒忙呢?把真正的離別粉飾成普通的玩耍,扭扭捏捏的。」

「總比不辭而別要好吧,給了他們表達心跡的契機,雖然沒有捅破,但兩個孩子肯定是明白的。而且,我也是有私心的嘛……你是月宮的巫女,而守塔人的生活總是那麼枯燥無趣。所以,我想盡可能帶你多體驗些新事物,免得在這荒涼的海角蹉跎了歲月。」

「原來是這樣啊……芽衣,真是個木頭呢!」

「不是,我怎麼又木頭了?」

愛莉希雅不說話,而是用舌頭撬開雷電芽衣雙唇,索取著她的一切,在那個風雨交加的夜晚。

 

氣溫轉涼的時節裡,愛莉希雅生了一場病。雷電芽衣起初並未在意,這不過是鹹濕海邊常見的呼吸道感染,她自己剛來時也得過,比愛莉希雅嚴重得多。只是,她發現愛莉希雅的步子變得沉重了些,還會時常坐在書桌前,久久望著窗外發呆。在雷電芽衣看來,這和她過去獨居時的狀態如出一轍,只是愛莉希雅到來後,她便很少那樣了。

「打起精神好嗎,親愛的?如果怕我最近承擔太多的話,之後我就多閑一閑,你來多做些家務,好不好?」

雷電芽衣端來盛滿藥的杯子,愛莉希雅一飲而盡。

「芽衣,我知道我快要好了,但……身體虛弱的時候,望著窗外的大海,我反倒開始思考芽衣之前那些宏大的問題了。你說,我是不是也變成個徹頭徹尾的守塔人了呢?」

「可以的話,我希望你永遠不要變成那樣。畢竟……你可是如飛花般絢麗的粉色妖精小姐呀~」

「這是什麼神奇的比喻……不過,我喜歡這個稱呼♪」

「所以,就像你曾經對我說的那樣,盡情珍惜眼前須臾的美好吧……我想我一定是其中最重要的那個,對嗎?」

「芽衣變得越來越會說情話了呢……」

愛莉希雅訕笑著,摸了摸芽衣的紫色長髮。

「那就事不宜遲,現在就來想想病好後要做些什麼吧,休息這麼幾天,感覺身上都要長蘑菇了。」

「嗯,我想想……我們去看北落師門吧。你剛來這裡時提到過,現在也已經入秋了呢。」

「芽衣這都記得嗎,我好開心呀!那……可以去幫我拿下星圖嗎?只看一顆星的話,肯定會很無聊的吧?」

於是芽衣點點頭,爬到二樓書房翻找。但就在這時,她聽到重物砸地的聲音,沖下去一看,她的六分儀被摔得粉碎,已經沒有修復的可能。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愛莉希雅,臉上沒有任何負罪感,反而一臉陪笑,望著自己。

「哎呀芽衣,我不小心把六分儀摔碎了呢……不對,是我故意摔碎的,芽衣來打我吧~」

望著與剛才判若兩人、甚至有些賤兮兮的粉發少女,雷電芽衣卻一點也生不起氣,只覺得她像是吸引大人注意力的孩子——她甚至覺得,她的笑容背後隱藏著無盡的孤獨。所以,她慢慢走上前,跨過破碎的六分儀零件,將愛莉希雅緊緊擁在懷中。

「對不起,愛莉希雅……是我不好,在你生病時,沒能一直陪在左右,忽略了你的感受,留你一個人去想那些孤獨的問題……我道歉,所以不要害怕好嗎,我不會生氣的。」

「!……」

懷中少女一時沉默,直至十幾秒後,她開始顫抖,止不住地抽泣、大哭起來,將環抱之人的襯衫打濕。雷電芽衣愣住了,這完全傾覆了她的預想。

「芽衣……對不起,該道歉的是我,我實在……裝不下去了……」

「什麼叫……裝不下去?」

直至此時,雷電芽衣仍未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她早已忘了對方自稱的身份,把她當成了自己最重要的——同類。

與她別無二致的人類。

「我也想試著……再相信未來一次……相信我以後能一直見到芽衣……總有一天,能再見到芽衣……」

「別嚇我啊,愛莉希雅……你在開玩笑吧?」

「抱歉,芽衣……我是月宮的巫女嘛,只要離開月球,靈力就會不斷流失,而現在……它們就快要耗盡了,再不回去,就只能在芽衣眼前化為一尊石像,讓芽衣抱憾終身了,我想芽衣一定不願這樣的事情發生吧……」

「怎麼會見不到啊,愛莉希雅,就算回去了,不是還可以回來嗎,只要……」

芽衣話沒說完,她發現自己的呼喊是多麼幼稚,多麼無力——如果愛莉希雅真能回來,眼前的一切又有什麼意義?

「我還能留在地球一個星期。在此期間,我也會形影不離地貼在芽衣身邊,想要親親抱抱,或是做更大膽的事情,都是可以的啦!即便回去了,我也會永遠珍惜和芽衣在一起的時光,所以……不要傷心好嗎,我的摯愛?就像之前說的,在當下的尺度上,去勇敢地珍惜與你相遇的那個女孩,好嗎?」

「愛莉希雅……」

雷電芽衣的腦中開始重播她們相遇以來的情景:月光下身著白色連衣裙的愛莉希雅、狡黠地湊近自己的愛莉希雅、穿著女僕裝迎接自己回家的愛莉希雅、坐在書桌前認真看書的愛莉希雅、第一次親吻時的愛莉希雅、與小孩子一起做蛋糕的愛莉希雅、生病臥床的愛莉希雅、蓋在自己身上的愛莉希雅……她不得不承認,自己已經被這位可愛的少女改變了太多,以至於疏離、封閉的內心深處,都久違地感受到了溫熱的光亮。

直到最後,我還是沒能逃出你設下的陷阱……

「好,我答應你,但是……可以讓我抱著你,在你懷裡哭一會兒嗎?」

「當然。至少現在,我永遠在這裡。」

雷電芽衣俯下身子,感受著愛莉希雅柔軟胸膛上的起伏。

……

「我明白了,愛莉希雅……最後幾天,有什麼願望的話,我都會盡力幫你完成的,好嗎?」

「那芽衣猜一猜,我的願望是什麼呢?」

「享受作為人類的最後幾天,做些不留遺憾的事情,是這樣嗎?」

「芽衣果然和我心有靈犀呢……不過,還差了一個條件哦?」

「什麼條件?」

「當然是……和芽衣一起啦♪」

愛莉希雅伸出雙手,拭去雷電芽衣眼角的淚痕。

「女孩子還是笑起來更好看啦~」

 

在那之後,她們的生活一如往常,普通地點亮燈塔,普通地做飯,以及普通地散步,普通地親吻。只是,當下午一同坐在書房時,氣氛常常變得凝重,相對無言。明明藏著千言萬語,卻沒人願意先開口,生怕一旦如此,情感就會越過理智的堤壩,覆水難收。

那天晚上,雷電芽衣把愛莉希雅帶到岬角,拿起尺八,為她獨奏了悠揚的一曲。

「芽衣,這首曲子叫什麼呀,真好聽~」

「去月宮。」

「哇,這名字真老土。」

「有嗎?」

「芽衣,你可以再坦率些的。」

「……」

「仔細想想,從我來到這裡後,芽衣還是第一次吹尺八呢,之前為什麼不試試呢?」

「因為……和某位月宮的巫女不太搭呢。她那麼靈動,那麼活潑,而尺八的聲音如此惆悵、淒婉……」

「那這麼說,芽衣現在懷揣著的,就是這樣的心情嘍?」

「……」

「愛莉希雅,我……」

「芽衣,要珍惜我們在彼此身邊的每一秒,開心一些呀~」

「……」

「嗯,你說得對,我應該開心些的。」

 

那天晚上,鑽進被窩後,愛莉希雅發現芽衣看自己的眼神明顯有些不對,似乎多了些……侵略性。

「愛莉希雅……有件事情,不管你同不同意,我都要和你做。除了我的私心外,這份只有人類才能擁有的……呃,快樂,我希望你能收下。」

「哇,這麼霸道的芽衣,我好心動啊……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不問是什麼啦♪」

第3768次,芽衣熟練地吻上她,兩人於意識中交疊、起舞,互相攫取著對方的一切。

「……就這?不就是很普通的親親嗎?」

「那……如果把它當做交響樂的開場即興段呢?」

話音未落,她立馬被雷電芽衣整個覆住。摯愛的大手于她的肌膚上摩挲遊移,不時鑽進敏感地帶,讓她忍不住噤聲,最後,停在了少女最隱秘的泉水之前。

「與我融為一體吧,愛莉希雅……」

「嗯♡融為一體♡與芽衣一起……」

 

雷電芽衣最終沒能等到與愛莉希雅看北落師門的那一天。陰曆八月十四傍晚,久陰的天空終於放晴。雷電芽衣把燈塔點上,正想下來叫愛莉希雅去看星星,發現她已不見了蹤影——與此同時,一張信紙和一朵粉色的水晶花,擺在了茶几最顯眼的位置。雷電芽衣心知不對,抓起它們就往外跑。她在東面的天空中看見愛莉希雅,她低頭閉著眼睛,雙手放在胸前,全身泛著白光,朝著並不圓滿的月亮那頭飛去……

雷電芽衣如發瘋一般大喊,可她們之間已經太過遙遠,聲音終究淹沒在了潮鳴中。她跪在岬角上,向著月亮伸出右手,直至她的摯愛化作光點,消失不見,一陣海風吹過,為她帶來絲絲寒意。良久之後,她終於鼓起勇氣,打開那份被兩個人的淚水沾濕的絕筆:

 

致守塔人雷電芽衣:

如果我是輝夜姬的話,或許會選擇明天離開,芽衣一定也是這麼想的吧,那樣一定很浪漫,也很圓滿。只可惜,為了好好地看著芽衣,見證芽衣的未來,為了保留與芽衣見最後一面的機會,我必須在今天離開芽衣,回到月球了。

與芽衣在一起,我經歷了生命中最美好的218個地球日,體會了作為人類幾乎所有的幸福時刻。唯一的遺憾是,芽衣真的太溫柔了,我想和芽衣吵架,讓芽衣對我生氣一次,到最後也沒能實現呢……

那朵水晶花,是我送給芽衣最後的禮物。只要芽衣握著它,即使相隔數萬光年,我也能感受到芽衣熾熱的心跳。有什麼想要和我分享的事,開心也好不開心也好,芽衣也一定要記得告訴我哦,等不到芽衣的消息,我會很著急的!

迷路的時候,就抬頭看看月亮吧,你知道我就在那裡。這麼一想,我們之間似乎也不是那麼遙遠了呢~

我會珍惜最後一次見面的機會。一想到我還能在某處與你重逢,我就對未來的日子充滿了期待。

所以,再會了,我最愛的芽衣。

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

 

你的摯愛 愛莉希雅

 

 

第二天,北境的小鎮上,中秋祭典熱鬧非凡。而在小鎮東面,燈塔附近的岬角上,守塔人將天文望遠鏡對準一輪滿月,久久駐足觀看,直至深夜,也不願離去。何處有人在明月照耀的小樓上相思?又有哪家的遊子,正泛著小舟于江上漂遊?不知她是否在等待什麼人,只有大江正日夜不斷地運送著流水,直至永遠。

 

 

 

 

 

 

 

 

 

 

50年後

 

開春時節,陰雨依舊連綿。望月晴子和神樂直人兩位博士,正站在一幢古舊豪宅的大門前,按響門鈴。

「是望月博士和神樂博士嗎?」對講機中傳出聲音。

「是我們。」

「我是這裡的管家。真不好意思,提前叫你們來,因為我家主人病情急轉直下,可能……快不行了。」

「事不宜遲,快帶我們進去吧。」

管家打開宅門,將兩人引入主樓。經過樓梯時,兩個打鬧的小孩從一旁掠過,她們是小空與克萊茵,管家收養的兩個孩子,因為主人想要熱鬧些,就讓她們也隨管家住到了這裡。

「噓,小聲點。我們要去給教授做治療,你們就安靜地在下面玩,好嗎?」

兩個孩子點點頭。不過十幾分鐘後,她們還是溜到琴房,幾番尋找,翻出了名為《去月宮》的一張舊樂譜。

「看吧,我就說這裡藏著樂譜,你還不信?」

「我把譜子看完了,真是首好曲子,就是名字有點怪,明明就像是寫給某個人的。」

而在樓上,豪宅的主人——雷電芽衣,插著呼吸機躺在床上,早已陷入昏迷狀態,床邊的醫生正監測著她的生命體征。見到這幕,神樂博士心中五味雜陳:太空人、企業家、教授、小說家……即便是多重身份的成功之人,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也只是這般虛弱無助,以至於……需要他們的説明。

「蘇醫生,她的情況還好嗎?」管家的聲音。

「隨時都可能離我們而去。」灰發的醫生搖搖頭,望向兩位博士。「你們有能讓她實現最後心願的方法,是嗎?」

「是的,這正是雷電教授生前……不,還清醒的時候,與我們簽訂合約的原因。通過這台潛行機,我們能將記憶轉換成可改寫的形式,讓佩戴者以自己的潛意識進行修改,在記憶世界中了卻曾經沒能完成的心願,安心去往另一個世界。當然,記憶與現實錯位,會引起嚴重的社會問題,所以這項技術……只能用在彌留之人的身上。」神樂博士說明情況。

「好,情況我大致瞭解了。需要我做什麼,請儘快說明,沒有時間了。」

「保證生命體征的短時平穩。待會兒開始後,我們中的一個人留在現實操作設備,另一個人則會佩戴監測用潛行機,進入教授的意識,監測記憶覆蓋的情況。可能還有其他雜事,就請管家女士時刻待命了。」

吩咐完畢,神樂拍拍望月的肩膀:「準備好了嗎?」

「怎麼今天不搶著進去了?」望月反問。

「教授可是我心目中的大英雄。登月那天,還是小孩子的我守著電視看完了全程,就連剛登上月面時,她因為血壓升高和心率加快差點暈過去,我都記得清清楚楚。所以……你懂的。」

「保持距離,讓她成為你心中永恆的大英雄,是這樣吧,瞭解了。」

望月比了個OK手勢。一切就緒後,蘇醫生注射了一針強心劑,神樂戴上耳機和麥克風,按下電腦啟動鍵,將望月送入雷電芽衣教授的記憶世界中。

「聽得到嗎,晴子?情況怎麼樣?」

「不行,教授狀態太差,裡面太紊亂了,連環境都無法構築。有沒有什麼穩定心神的東西,比如教授熟悉的聲音、觸感或者氣味,趕快安排上!」

神樂博士立馬向管家複述了這句話。管家稍作思考,從儲物間翻出一支桂花香薰,將它點燃——她知道教授最留戀桂花,可桂花只在秋天綻放。與此同時,樓下飄來悠揚的尺八聲。管家知道孩子們又不聽話了,正想下去,被神樂博士阻止,她這才回過神來。

「和剛才啟動設備時相比,現在的血壓和心率都穩定了些。」

「晴子,現在可以了嗎?」

「OK了,記憶已經開始串聯,現在在我眼前的,是教授的童年時光。」

就如大腦會在停止工作前轉動記憶的走馬燈一般,雷電芽衣的過往,正以第三人稱視角,從望月眼前飛速劃過。唯有到達需要修改的時點,記憶才會慢下來,變成一場灰濛濛的老式電影。

「奇怪,已經二十歲了,還沒到更改記憶的地方嗎?」

「教授的人生這麼成功,可能也沒什麼大的遺憾。而且她剩下的時間,可能不足以從頭……」

「到了到了,別說話。」

記憶流速趨緩,望月看到天上飛來一位粉色長髮的女孩,捂住天文望遠鏡的鏡頭,出現在年輕教授的眼前。

……

「你跟著我幹什麼,不回家嗎?」

「你說月宮嗎?我都下凡了,一時半會兒也回不去誒誒誒……」

「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把你抱回去嘍♪」

……

「哎呀芽衣,我不小心把六分儀摔碎了呢……不對,是我故意摔碎的,芽衣來打我吧~」

「愛莉希雅,你給我站住,看我不狠狠收拾你一頓!」

「哎呀,被抓住了呢~」

「卷尺、拖鞋,平底鍋,自己選吧。」

「都不要,我要芽衣親自用手打我!」

「還敢談條件,好,我滿足你,給我趴下!」

……

「芽衣芽衣,這首曲子叫什麼呀?」

「致愛莉希雅。」

「……我喜歡這個名字。」

……

「晴子,你那邊怎麼樣?我這邊顯示,一段密集的記憶覆蓋已經結束了。」

「直人,教授身邊有過一個粉色頭髮的女孩子嗎?」

「哈?」

「你對她更瞭解,回答我。」

「我想想……沒有吧,倒像是她那本奇幻小說裡的主角,你問這個幹什麼?」

「……」

望月沉默了,愛莉希雅當然不可能是小說人物,否則不會出現在未修改的記憶中——她見過太多的顧客,希望抹去愛人早逝的遺憾,與其相伴一生,所以粉發的女孩出現時,她對後續的猜測也是如此。但當教授做出「反向選擇」,將原本和氣的記憶覆蓋成生氣打架時,她感到詫異。直到最後,記憶的主人沒有修改那與她永別的記憶,毅然回到孤身一人時,望著逐漸加快的畫面,她徹底糊塗了,那女孩在教授心中究竟是怎樣的存在?是耳鬢廝磨的枕邊人,永恆的白月光,還是一個可望而不可即的夢?她不知道,只覺得心中傳來一陣陣酸楚。

「喂,你說話啊?」

「我沒事,這邊一切正常,繼續吧。」

望月冷冷地回答。這一次,走馬燈跨越了雷電芽衣離開燈塔,考入航空學院,成為太空人,入選登月計畫,乘坐太空船去往月球的幾年人生。記憶在飛船即將降落時再次慢下來,她看到記憶的主人走出艙門,踏上月球表面,而在目力所及的遠處,還有一個佇立已久的人影——就在這時,所有畫面突然消失,望月的眼前倏忽間只剩一片黑暗。

「又是這種情況啊,“記憶阻滯”。管家女士,還得拜託你再去找點教授熟悉的……」

「信物。」

神樂被耳機那頭斬釘截鐵的聲音打斷。

「一件教授最重要的信物,沒有之一。」

神樂將耳機摘下,聲音放到最大,讓望月可以與在場其他人直接對話。

「我想想……有件教授從不許別人碰的東西,我曾見教授抱著她,喃喃地說著什麼。那是一朵粉色的水晶花……」

聽到「粉色」二字,望月立馬在那頭大吼起來:「別念倒裝句了,你想讓你的主人抱憾而終嗎?不想的話就趕緊取來,放在她手心裡,快去!」

在眾人的催促下,管家立馬翻開床頭櫃,取出一個精緻的盒子,戴上一雙手套,將盒中的水晶花置於教授的右手手心,又為她合上四指。所有人都注意到心電儀上的一次劇烈波動,未曾發現同一時刻,水晶花上也曾閃過一絲黯淡的光芒。

「做的不錯,記憶打通了。」

畫面重新恢復,這一次,望月看清了那個人影——名叫愛莉希雅的粉色女孩,雙手背在身後,連身上的白色連衣裙,都一如記憶的主人初見。

「還是被你找到了呀,我的芽衣……」

「既然你在月球上,為什麼不能是我來找你呢?你說對吧……愛莉希雅?」

「可是,我不都說了自己是月宮的巫女嘛,怎麼你記憶中的我,還是這麼孤零零地站在這裡呢……」

只是一眨眼,愛莉希雅的身後立刻升起一座雄偉的月宮,月宮下是兩排桂樹。此刻的她們,正站在花草叢生的原野上,不時有玉兔從她們腳邊跑過。

望月正沉浸在兩人重逢的感動中,忽然,她從愛莉希雅的話中捕捉到一個微妙的資訊,一個足以讓她冷汗直冒,將科幻電影中眾多死法全都重播一遍的可怕資訊——
為什麼她知道這裡是雷電芽衣的記憶?

望月立刻向外面喊話,然而信號已被遮罩,任憑叫破嗓子,也沒有任何回應——她被困在了這裡。而在同一時刻,愛莉希雅已為自己換上一身纖衣羅裙,兩束長髮垂在身後,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她慢慢向前,摘下芽衣的宇航服頭盔,踮起腳尖,吻了上去。記憶的世界隨之崩解,在望月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秒,她看到兩人緊緊相牽,一同飛向星穹之上……

 

而在外面,神樂博士也注意到未知資訊流的入侵,這是過去從未見過的情形。他拼命作業系統,試圖與望月建立聯繫,結果自然是與後者殊途同歸,好在應急彈出系統已經啟動,他的同事不至於被困在意識中。幾分鐘後,心電儀上的波動漸漸回落,並在最後的最後,沉寂為一條直線。任誰都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經歷了波瀾壯闊的一生後,雷電芽衣,離開了這個世界。

「醫生,強心劑還沒到失效時間吧,你救一下啊,怎麼眼睜睜看著……」

「神樂博士,請保持鎮定。教授曾經讓我保證,如若生命垂危,不要做暴力的應急搶救,她想有尊嚴地迎接死亡。而在剛才,教授出現了腦死亡的症狀,意識已經找不回來了,所以……我尊重教授的選擇,讓她在你們帶來的美夢中安然離去。」

「美夢?系統出故障了,連我都不敢保證那是美夢,你們又怎麼……」

「一定是美夢的,你看。」

順著管家的目光看過去,神樂博士注意到,教授的嘴角定格在了一個微微向上的角度,溫熱的淚滴從她緊閉的眼眶中湧出,在滿是皺紋的臉頰上留下兩條淚痕,隨後蒸發殆盡,化作虛無。

「娜塔莎媽媽,教授怎麼大白天就睡著了呀?」

玩累的兩個孩子跑上樓來,撲到管家臂彎中。

「……教授只是在做夢,在夢中去了很遠的地方,不必擔心。」

最後,所有人圍在床前,對著逝去的教授深深鞠了一躬。醫生緩緩蓋上白布,而與此同時,潛行中的望月博士也醒了過來。看到這一切,她並未感到過多驚訝。

「晴子,你沒事吧?」

「怎麼可能沒事,但至少沒被困在裡面……系統被入侵了,對吧?」

神樂歎了口氣,重重點頭。心力交瘁的他已不想再去思考太多,只想知道一個問題的答案:

「告訴我,教授離去的時候……是幸福的嗎?」

「……是的,無比幸福。」

「那就足夠了……謝謝你。」

「謝我幹什麼?我想,那段入侵的資訊流,或者說,意識?也正是為此而來的吧。」

「所以教授的奇幻小說並非虛構,她真的遇到了月宮上的巫女嗎……」

 

是的,兩位博士的猜測沒有錯——那位自稱月宮巫女的粉發女孩,愛莉希雅,自登月重逢之始,就不再屬於教授的記憶,而是取代了原有記憶的獨立意識。只是,她並非什麼月宮巫女,甚至難以被定義為「生物」,荒涼的月球上也不可能有蟾宮、玉兔和桂樹。她的誕生,是宇宙中不折不扣的奇跡。

人類很早就發現,封閉系統中的要素會隨時間流逝趨向無序,是為「熵增定律」。而從統計學的角度看,熵增是概率的結果,給定時間段後,大多數要素趨向無序,也有極少數要素趨向有序。浩瀚的宇宙中,熵的變化如潮汐般漲漲落落,在這之中,船底座h雙星系統的週邊,以恒河沙數分之一的概率,熵曾於某一瞬間降至極低水準,要素有序到足以產生意識時,低熵體愛莉希雅,就此誕生了。

身為量子態的低熵體,她可以通過吸收物質轉化為能量,排出無序的熵,確保自己處在低熵水準。她在宇宙中無邊漫遊,尋找與自己相似的低熵體,最終跨越1977光年,來到了被人類稱作「太陽」的恒星附近。

她學會人類的語言,領會人類的邏輯與情感,甚至於意識中,為自己設計了一副漂亮的身軀。而在某次駐足月球時,跨越384000千米的區段,她又在無數對準月球的望遠鏡中,注意到了那個燈塔邊的紫發女孩——雷電芽衣。她被她吸引,飛臨地球,在她身邊打轉飛舞,看她日復一日點亮燈塔,聽她在海邊敘死生之契闊,奏潸悵之幽情……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灩灩隨波千萬裡,何處春江無月明?」

「罷了,只有這時才會覺得,身邊有個人也不是件壞事啊……」

「……」

「可是,我就在你的身邊啊……」

她有太多的話想和她訴說,但她只是一段意識,就算穿過她的身體,也無法傳達任何資訊,得到任何回應。一次次錯位的獨角戲後,她決定吸收顯物質,化作人形,出現在她的面前,哪怕只是須臾之夢,因為她無法在此時抵禦熵的增加。她也有另一個選擇,那就是吞噬她的意識,與她融為一體。聽上去很浪漫,但她不願這麼做,因為她不想剝奪名為雷電芽衣的人類的餘生,因為……她喜歡她,喜歡作為人類的她,僅此而已。最終,在離別的前夕,她折下身體的一部分,化作水晶花送給了她,回到誕生的那片始源之地,陷入了長久的沉睡。

休眠狀態下,愛莉希雅無法感知地球的時間,只能通過芽衣從水晶花那頭傳來的消息,知曉有關她的一切。

……

「愛莉希雅,我離開那座燈塔了……有件事情,我想試著做一做,否則我會後悔一輩子的。」

……

「愛莉希雅,明天就是航空學院的考試了……就這一次,你能保佑我嗎?」

……

「愛莉希雅,我現在是一名太空人了。聽說宇航局未來有登月計畫,你說,我是不是該去爭取一下嗎?」

……

「愛莉希雅,你曾經說過,“如果想我的話,就抬頭看看月亮吧,我就在那裡看著你。”……明天,我就要登上太空船,去往屬於你的星球了。你知道嗎,登陸地點也是我選的呢,就在你的月宮附近。你問我怎麼找到的,因為你和我說過地球在月空中的位置,我就據此推算出來啦……我很期待月宮是什麼樣子,期待月桂樹的香味,期待躺在輕飄飄的原野上仰望地球,但最期待的還是……與你相見。」

……

愛莉希雅很害怕。她為分別後芽衣的精彩人生流下過量子淚水,卻未曾想到,支撐她完成這一切的信念,竟然是——為了再見到自己。

「芽衣……我花了好長時間才讓你相信,我真的是月宮的巫女。可現在,你卻要親手戳破我的謊言……你會討厭我嗎,會……恨我一輩子嗎?我是不是……還挺讓人失望的?芽衣,我真的好害怕……」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幾十年,或許只有幾毫秒,當愛莉希雅覺得自己已經被芽衣忘卻時,她終於收到她的消息,那是短短的七個字:
「愛莉希雅……謝謝你。」

在那之後,芽衣依然會向自己傳達近況,只是頻率降低了很多——畢竟,水晶花傳遞資訊這種事情,芽衣怎麼可能相信呢?她或許只是把它當做信物,待她逐漸成熟,也就不會時常抱著水晶花自言自語了吧,愛莉希雅如此安慰自己。

……

「愛莉希雅,我現在是人們口中“偉大的企業家”了。但你知道的,無論賺多少錢,都彌補不了我內心的空缺,也就是……這麼說好害羞啊,還是算了吧。」

……

「愛莉希雅,我辭去ME社的所有職務,去大學裡教天體物理了。或許和孩子們在一起,我會快慰些吧。」

……

「愛莉希雅,一轉眼,我也退休了呀……我想寫一本小說,把我們的故事記錄下來,為此,我常常讓管家帶我去那座燈塔,也就是我們相遇的地方,尋找那時的回憶。可即便如此,很多事情還是模糊了,也不知道這本小說裡,還有多少是我們真實的故事,唉……」

……

「愛莉希雅,你說人怎麼就這麼脆弱呢,只是摔了一跤,身體就急轉直下了。我現在啊,也只是個出不了家門的老太太嘍……」

……

「愛莉希雅,我……沒有多少時間了。真是的,管家還想瞞著我,但她又和孩子說什麼“不久後將要搬家”,你說平時那麼細心的一個人,這會兒怎麼就粗心了呢?」

……

「愛莉希雅,我好想你,你真的不來看我了嗎?之前的約定,是你食言了呢……」

……

直至雷電芽衣走到生命盡頭,愛莉希雅方才知曉,化作顯形對其熵平衡的破壞,根本不足以在地球公轉50圈的時光裡修補完畢——人類的生命,對永恆不滅的她而言,不過彈指之間。所以,當雷電芽衣最後一次握住水晶花時,無力將歇的脈搏傳來,愛莉希雅做出了最後的決定:強行化作人形,不顧一切沖到她的床前,見她最後一面,手牽著手,直至一同身消夢隕——畢竟,再次獲得實體的一刻,她將不可避免地越過熵增的紅線,走向無序的隕滅。

然而,奇跡的指標就在這時,指向了那個概率為零的交點——與美麗的世界訣別後,愛莉希雅發現自己竟身處月球之上,身軀依舊輕盈。當年輕時的雷電芽衣朝自己緩緩走來,她終於明白,自己並未化形,這裡也不是現實,而是雷電芽衣的記憶空間,一個意識也能具象化的地方。

本以為自己和她的結局,會如太多的愛情悲劇那般淒美,可這份想見到對方的強烈信念,讓噩夢消散,奇跡發生,讓她們不必離開這個美麗的世界,通過死亡尋求虛無的圓滿。

她很想沖向前去,掛在她的身上,在她懷裡抽泣,訴說五十年來的不安與寂寞,卻又止住腳步,選擇了最深情、最浪漫的重逢方式——蟾宮折桂,一如她們的初遇。

「我們都等了對方50年,實在太久太久了,所以,讓我帶走芽衣最後50分鐘屬於人類的時光,芽衣一定不會生氣的,對嗎?」

愛莉希雅輕輕吻上雷電芽衣的嘴角,將她的意識盡數吞噬,與自己交疊、融合……在那之後,名為雷電芽衣的人類死去,而名為雷電芽衣的量子態低熵體,就此誕生。縱使地球毀滅,縱使太陽毀滅,縱使銀河系毀滅,都將與她們再無關聯。直至宇宙走向「熱寂」,或是大撕裂,大坍縮,某個假說之外的終局之前,她們都將超越生命與肉體之禁錮,於時間、空間和物質的總和中相伴永遠,共逐月華。須臾的故事結束了,而下一個屬於她們的永恆,自此,才剛剛開始。

 

 

 

 

 

 

尾聲

 

「管家女士!我能最後問你個問題嗎?如果覺得冒昧的話,可以不用回答。」

「叫我娜塔莎就好,神樂博士。」

「雷電芽衣教授……她有對自己的後事做出安排嗎?」

「當然,這已經得到了宇航局的批准,不是什麼秘密。明年,教授的骨灰將會搭載于水星探測器上,執行完探測任務後,於墜日前抛灑在水星軌道內側。另外,她將所有資產都贈予了我,而我打算拿這筆錢開一家孤兒院,就在臨近教授那座燈塔的小鎮上,為這些無家可歸的孩子創造一個溫暖的巢穴。」

「水星軌道內側,那豈不是會被太陽炙烤殆盡?」

「不會的,按照教授的說法,在此之前,會先因為日冕層的強力輻射,激發成一種……叫做“量子態”的存在?這個我就不太明白了。」

「是這樣嗎……我知道了。謝謝管……娜塔莎小姐滿足我的好奇心,教授在我心裡,永遠都將是兒時的那個大英雄。」

「直人,差不多走啦……想什麼呢?」

「晴子……等最近工作忙完,我想去那座燈塔看看。你可以陪我一起嗎?」

「幹我們這行,動情可是大忌……不過行吧,你我都是教授生命最後一刻的見證者。但你到時可別哭啊,我可不負責安慰人。」

「怎麼會呢?」

 

春去秋來,時光流轉。人類雷電芽衣與月宮巫女愛莉希雅的故事結束後,每天清晨,商販依舊早早擺攤吆喝,人們外出工作,生火做飯,與過去的每一日並無區別。而在人類的故事之外,兩段由量子態低熵體構成的意識,正於茫茫宇宙中相互繞轉、相互交纏。許多地方都曾留下她們的痕跡,或者是南魚座α星附近,或者是船底座h雙星系統的吸積盤上,或者是冥王星與卡戎彼此潮汐鎖定的兩面之間。又或者,她們會在某個春天的黎明前,回到初遇的那座燈塔,又乘著輕風扶搖而起,到蟾宮之上折下一枝桂花。不知能有多少離人趁著月色回到歸處,唯有那西斜的月亮搖盪著情絲,將朦朧的月光灑向世間各個角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