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宝贝

fromis_9 (Band)
F/F
G
死宝贝
Summary
池橘宣 一个不是很好的小故事不打tag了
Note
内含站街元素 但很纯情 没写什么剧情 但但还是提醒 如有不适请马上退出阅读

***
社会的美和规矩都搭叠得太高了,以至于在首尔之夜刮来一阵狂风的时候,张圭悧觉得自己快要倒塌了:当然是以无准备的姿势,但想到卢知宣现在紧紧跟在自己后面,她只有默念,不能晕过去,千万不能晕过去。

让卢知宣接住自己某种意义上来说,很好,就是让一个五年久别才重逢的人接住自己多多少少有点让人堂皇。张圭悧摸了摸鼻子,身边经过了形形色色的路人,圣诞夜里远远传来一阵欢快的铃声,绿与红相缠的光芒,当下有起码九百万人在祈祷下一场大雪以跟彼此的恋人家人们度过浪漫的一夜。

卢知宣的靴底发出了轻轻的敲击声,张圭悧终于发现自己走得太快,侧过一点脸。知宣穿了一件驼绒大衣,下巴微微埋在格子围巾里,抬起脸来:嗯?起先还未看出她瘦了有这么多,眼睛还是一模一样,从里面折射出微微的波纹。

很久不见的人,两个人也没有话讲,只好一路找人少的餐厅吃饭。经过一家唱片店,她们同时往里面看去,又同时在玻璃上看到彼此,知宣开口了:“很久没有跟姐姐一起逛街了?”

“嗯。”

现在不是在逛着吗?张圭悧想着,仿佛为了弥补回话的失误,她打算从口袋里抽出手去,但知宣并没有在注意她,她望着下沉广场一处人群密集的地方,说:“那里好像在路演啊。”

“也可能是发放优惠券——要不要去看看?”

她们走近了才发现,是一个胖肚子的圣诞老人,两米高,动作也特别笨拙,夸张地挥舞着手,知宣刚从攒动的人头里挤进去就被握手了,她回头对后面的圭悧提高了音量:“得帮我拍照啊?”

张圭悧慢吞吞地移动着、却也被圣诞老人一把拉了过去,巨型的白色大手将她们两个推在一起,人群里一个声音高叫:“看这里!”她们齐齐看过去,镁光一闪,旋即被人流挤走,一个高个子的男人招呼着两千韩元,知宣才明白这里在干什么,低声嘟哝间,圭悧掏出钱包爽快地付了,拿走了照片。

卢知宣凑上去看:那上面两张错愕、喜剧的脸,后面是最灿烂的大脑袋圣诞爷爷。张圭悧好像没有站稳,半扶着她的肩。

 

张圭悧一周以前接了妈妈的一通电话,说知宣预备来首尔发展,眼下也在准备新公司的面试,所以要拜托她了。拜托我什么?她追问了几句,妈妈却说,总而言之,知宣要来了,照顾好才行。

她哪里需要照顾。卢知宣十五岁的时候,已经因为给了追求者两个耳光在学校里出名了,张圭悧第二天看到那个男生肿着个猪脸来读书,忍不住把脸藏进书里大笑。两个人一前一后地从高中毕业,飞走了,圭悧毕业那天心情格外好,照常跟卢知宣一起回家,开玩笑说不会想姐姐吧?知宣说,每天都要给你发几十条消息来轰炸。说这话时睫毛盖着眼睛,张圭悧直接地感到一阵想要逃避的欲望,但她总是不知道知宣在说什么,假作真时真亦假的意味,宁愿不去想。其实短信轰炸没有出现。她迅速地被新世界接纳了,上大学,在各种各样的社团和酒精派对里被推搡,晚上看到塞满了消息的kkt,张圭悧是那种就算有消息没有处理也可以安心睡着的人;只是有时候突然想起卢知宣来,竟然一条信息也没有,真是过分啊。

 

“姐姐能喝酒吗?”

张圭悧正在替她折餐巾,好不容易找到一家餐厅吃晚饭。不知道是不是低血糖,还有着晕眩的感觉,但她听到知宣说这话,笑了,故意露出了轻蔑的样子:“要不要比赛啊?”

 

***
牙膏,一次性浴帽,还有,……润滑剂。

朴池原站在货架前,她戴了一顶黑色鸭舌帽,帽檐压在鼻梁上。便利店的店员是个高中辍学的女孩,她边修指甲边猜这位凌晨的顾客是不是连环杀人犯,到底是不是,她也不在意,看过去朴池原的上半张脸尽管被遮得严严实实,但嘴唇鲜红,看起来不是想避人耳目的样子。她在等着轮班的人来。

“请问,没有桃子味的润滑液吗?”

店内的白炽灯很冷,照得几乎是蓝色的光芒。女孩一听是润滑液,非常想看清她的脸,池原好像发觉了她的意图,把下巴抬了起来,又问一遍:“桃子味的。我只要桃子味的。”得到否定的答案以后,她离开了柜台,手臂上挎着小小的购物篮,继续清点要买的东西。似乎是记性不好,一个人在店里站了很久。

圣诞夜的歌曲也还在播放。就在店员女孩失去对池原的所有研究的心情以后,才转向正在充电的手机,就在这时,一个面色银白的女人带着一阵甜草籽的味道进来了。这不会才是真的杀人犯吧。因为瘦削高挑,骨相也是锐利的类型。但察觉到小店员的目光时,张圭悧回过脸来微微地点头,神色缓和起来,又显得温柔大方。她来便利店买醒酒药,才走到货架前,感到对面的另一个人若有若无地盯着自己,半晌,她拿了药准备去结账,听到哗啦一声响——在这温馨的圣诞曲、安静的夜晚里很显耳,转头才看见,鸭舌帽的女孩打翻了购物篮,东西散了一地。

蹲在地上一起捡东西,偶然里都会透露出一种在意的感觉,类比学生时代掉了东西,和同桌同时下去捡,就会碰到手,碰到脑袋,碰到目光。张圭悧蹲下去替她收拾时,果然撞见那张口红颜色很艳丽的嘴唇弯起来,“这时候来替她买醒酒药吗?”“什么?”“那个女生呀。”

“我是今天的圣诞老人哟。”

还没等张圭悧悬起一颗心,已经解释好了。

“谢谢……”她说,“我叫朴池原。”

张圭悧并没有听清楚,她捡到最后一支润滑剂,薄荷味的包装是蓝黑色的,在灯下涂出莹莹的光芒。池原仍然看着自己,接过去笑了一下,站起来,抢在张圭悧前面去结账了。要了两个塑料袋才装下。

 

卢知宣睡在客厅的沙发上,原来还是不会喝酒的样子。张圭悧不知道酒量是不是天生的,总记得第一次被拉去酒精派对的时候,墙壁上拉着七彩的横幅:爱神即将降临!!看样子人们都把酒精当作是破坏秩序、放纵自己和追求爱情的工具。她酒量很好,常常帮同行的女孩挡酒,被说是帅气的前辈。后来拒绝追求的男人的时候,也是说,跟我喝酒吧,喝过我就答应你,结局是对方趴在圆桌上,浪费了的酒就那样陪他到天明了。她回到家,在黑暗里去厨房冲醒酒茶,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开灯。

叫醒知宣的时候实在是没办法,张圭悧不知道怎么喂她,她轻声说:“知宣啊,喝掉吧。”没有得到回答。真是一个麻烦的圣诞夜。最后半托半抱地喂了,卢知宣稍微醒了一点以后,推了推她的肩膀:“送我回去吧。”“回去吗?”“不是,我提前租了房子。”

“我以为……”张圭悧说,“妈妈说你要来,让我照看。”

“姐姐以为我要住在这里吗?赖着,像个不识趣的人那样吗?”“啊,不是啊……”

张圭悧说:“但是真的很晚了,明天再走吧。”

知宣好像眯起眼看了看她,然后异常坚定地摇了摇头:“你很无聊。”

 

***
朴池原回去以后,路上冷得她手指僵硬,像十只石头拼起来的东西。所以用新浴帽洗了一个热水澡。 你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她美丽,是一种水到渠成瓜熟蒂落的美丽,摘下水淋淋的塑料浴帽,长发旋即坠落,沉甸甸的样子,在镜子前抿唇,莫名其妙地对着自己做表情,做鬼脸。半晌她低头看一眼手机,用拇指揩干净屏幕,调出没看完的电视剧继续看。

扮了半天圣诞老人,在狭窄的玩偶套里呼吸,湿漉漉的,险些缺氧晕倒了,视野里也一片红色,恐怕以后回想起圣诞节也只会想起这种颜色。池原在笨重的玩偶套里面,见到各式各样的人们,有人给她重重的拳击:什么啊?圣诞节也要这么不识相?也有人开心地踮起脚来亲圣诞老人,池原看着他们愚蠢而快乐的表情,忍不住也跟着笑了。结工资时少给了八万韩元,高个鞋拔子脸的男人无耻地说这是设备费,她懒得计较,转身走了。

朴池原大多数时候都潇洒得像个有钱人,她在风俗店工作,因为三年前被赌博成瘾的前男友骗了、签了一张真正的合同,如果逃跑的话,她会被要求赔付巨款。眼下是望之不尽的倒霉人生,但至少还可以看电视剧。

看漂亮的女主角被帅气的男主角一路保护,然后过上幸福生活的故事。

今天晚上她休息——休息有好,也有不好,没有客人带她去酒店,不能享受宽敞的浴缸和玫瑰泡沫球了。平时运气好的话,遇到大方的客人,小费比她的脚掌还厚,还能享受一整天的酒店服务。多数时候客人们都在那间狭小、粉光的房间里上她,每个人拆避孕套的声音都不一样,阴茎也各色。她在那里叫Megan,其实是学生时代的外号,但也无所谓了,没有英文名的人会被经理取名,那一个个字母的代号排成流畅的身体,池原知道她们其中有的人很美,有的人要养家里的弟弟妹妹,有的人已经死过一次。

当然休息更好,裹着浴袍点了一根烟,白烟软软地爬出来,她陷入了软椅里。暂时地没有精力去收拾从便利店买回来的东西,塑料袋被撑得饱饱的,像一个暴胖的人赘出肥肉来。池原想起了在便利店碰到的女人,还不知道名字是什么,拿着润滑剂露出的一点点窘迫:笑死人了。她咀嚼着这种恶趣味,突然不想看肥皂剧了,把手机扔到床铺上。看一眼时间,原来夜已经很深了。

 

***
“我真的很无聊吗?”

张圭悧在茶水间休息的时候,因为空调太温暖,只剩下一件浅色的毛衣,扎在牛仔裤里。她坐在椅子上看着同事从咖啡机里接了一滩浓浓的白沫,突然发问了。

同事说:“啊,什么?”

“没有。”

 

张圭悧的人生在一种迟钝和敏感的极与极之间摇摆不定。知宣说去准备面试,突然又断了消息,她知道她的住处,但也不好打扰,只好有的没的发信息,直到今天才被回复:姐姐,等我面试完晚上一起吃饭吧,对不起,前两天把手机关机了。圭悧捧着保温杯回语音:好的。

 

她晚上开着车去知宣面试的地方接她,在走廊的尽头看到她,知宣面朝着窄窄的窗户,整个首尔在太阳落山以前竟然是一种轻飘飘的蓝色。张圭悧叫了她两遍才走上去,“知宣?”,对方转过头来,撞进她肩膀、好像一只把脑袋插在沙子里的鸵鸟那样一动不动,张圭悧肩头僵硬:“面试还好吗?”知宣不说话,还以为是哭了,只好摸了摸她软软的后脑勺。

“很顺利。”片刻才突然闷闷地说话了,若无其事地离开了她的肩膀,卢知宣穿了一双高跟鞋,踩出了有回声的塔塔声,好像水波。

去吃饭,仍旧为她平常地折餐巾,用开水过一遍餐具。

“接下来准备一直待在这里了吧。”

知宣摇了摇头:“不是,准备出国,公司也是跨国企业。”

圭悧停顿一下:“妈妈说你……”

“真是厚脸皮啊……”她挑着眼睛,看起来仍然不是有攻击性的那一种脸,柔和、迷蒙,给了张圭悧一阵刺痛,“姐姐只从阿姨那里听说我的事吗,对我一点也不关心吧?”

又来了。逃避的欲望、晕眩的感觉又来了。

这种感觉跟高中张圭悧嘲笑知宣的追求者时、遭到了知宣的一个白眼——一模一样,她说难道是知宣对那个男生还有情谊这样吗,为什么要瞪我?知宣摆弄着手上的折纸,说你去死吧。张圭悧突然不知所措,卢知宣就是那时,抬起头来跟她说:你也应该给我两个耳光的。她回避了这句意味浅显的话。太浅显了,所以是玩笑啊!

卢知宣微微笑了一下,轻易地化解了玩笑,一瞬间好像打开了圭悧的肺袋的阀门,她又能通畅地呼吸了。

还以为知宣那天喝醉是最大的难关,她当时一直想,拜托卢知宣千万不要像以前那样说出什么胡话来,如果说了,不如全当没听见,否则还怎么心安理得地跟她相处下去——张圭悧才知道自己错了,感觉听到知宣清醒地说出一些话、轻而易举地让自己没法呼吸,更是很不好玩的事情。

她好像知道自己害怕听到什么。卢知宣完完全全是一颗定时炸弹。张圭悧是喜欢平稳的人,她讨厌关系里的变数。更讨厌关系里的变数进化成人生的变数。

知宣咬了一口芝士,说:“快要冷掉了,你怎么愣在那里不吃?”又说,“也许我不出去,我还没想好。”

 

卢知宣跟张圭悧长达二十年的友情里,变数是不多的。她们几乎从来没有吵过架,偶尔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冷战,都被习惯打败了,张圭悧就用生涩的语气跟她讲一些不相干的事情,知宣就默契地领会了,自然而然地和好。有时候她用自己的目光逼过去,张圭悧像一只纯正的草食动物、如羊那样,露出怯懦的神色。卢知宣觉得好笑,这人在怕什么呢?而且忍不住想看到脸皮很薄的张圭悧发窘,好像真的害怕自己的样子,做梦也会梦到我吗?只是噩梦吗?

走在路上,跟着张圭悧的影子,卢知宣上前踩了一步,抓住了她的手。夜晚刮来异常寒冷的风,张圭悧也用了一点力气、把她牵住了。

坐张圭悧的副驾,却从未有这么心安理得。知宣心里想着,不知道还有谁坐过这个位子,然而一点也不想问。她是很宽容的,放过张圭悧当然也是放过自己,所以不仅宽容,而且还聪明,享乐主义,听着电台主持人喜气洋洋的声音,意识到新年要来了。张圭悧开车很稳当,暖气也送出来,她看着霓虹都向后闪过去,渐渐有了睡意。再迷迷糊糊地醒来,是熟悉的景色,原来已经到了她住处楼下。知宣微微动了动脑袋才发现,身上盖着一件软软的羽绒服,上面有张圭悧的味道。冷冷的,挺拔的味道。

姐姐也睡着了吗?她侧过脸去,才意识到车厢里有多安静,让发丝在羽绒服上摩擦的声音都无限放大。这是冰河纪啊。圭悧静静地看着自己,然后露出了一个笑容。

 

***
天知道首尔竟然有这么小,再一次遇见朴池原(尚不知道名字的拼法)完全是巧合。张圭悧从公司楼下的便利店买了杯面回去,揣在怀里走,她非常习惯一个人下来享受晚餐时间,大厦的暖气在六点以后准时停了,室内变得比外面还要冷。她拐进一楼的楼道里,灰尘、潮气混着淡淡的烟味,张圭悧就在那个时候听见了一阵争吵的声音,她没有认出是朴池原,只是从安全门里转出去,正好撞见了一出闹剧。一个长相错乱、但西装革履的男人拉扯着池原,他的掌和臂膀都很粗壮,以至于叠出一种天罗地网,张牙舞爪地要将女人吞进去的感觉。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池原挣扎得并不厉害,只是往后倾着身体,不愿跟着男人走。张圭悧掏出了手机,报警了,她一面流利地报出地址,一面走向池原。这里有一种社会革新的意味,英雄救美的情节被略微地颠倒,圭悧这样的人就是可以演绎好此类情节,让它不至于太俗。

男人立刻扭过头来看着她:“喂……”在这片刻,池原挣脱了他狰狞的手掌,从那件宽松的外衣里脱了出来,站在了圭悧的旁边,她轻微地喘息,然后退后两步,将手交叠起来放在胸口。

张圭悧才注意到她除去厚外套,里面只有一件暴露的吊带,一眼看到池原手臂上疫苗留下的印子,本想抬手碰一碰的,池原已经挤到她怀里来了:“冻死了。真的,得给我抱紧。”张圭悧只好紧紧地裹着她。

电话那头的接线员继续问着问题,是否需要保持联系呢?圭悧没有回答,她盯着那个愠怒的男人。您不方便说话吗,不方便说话请按下井号!……您好?您还在吗?请不要害怕,我们已经出警。

可能是最近刚有人平白无故在德石公园消失的缘故,警方这样高效。池原小声地说:“不要报警了,可以了。”“得让警察处理这种话人渣啊……”“已经可以了。”她抢过手机,向接线员说明了。张圭悧无可奈何地向男人伸出手:“把衣服拿来吧。”

男人低声说年底遇上两个婊子,擦了擦手,留下衣服走了。池原立刻跳出来,抖擞着想跺脚让自己暖和一点,圭悧猛地看到她嘴角红色的斑点:“他打你了?”

池原张开了嘴唇,张圭悧靠近一点看,就能感觉到热气微微地发散在空气里。

“是口腔溃疡!”她笑得差点打跌,用手揩了一下嘴角,但的确是血没错,可能是不小心咬破了。池原后知后觉地感觉疼痛。

“他……他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想操我了。”朴池原呼出一口白气,脸上被冻得红扑扑的。她的长相有一种惊人的和谐之美,好像是钥匙对应的锁孔那样融洽,口红的颜色仍然很正,眼线画得长长的,她看到圭悧好像是被自己的话噎住了,一下笑了,做了个怪表情:“你怎么了?”

“他是你男朋友吗?”

“我是长得很丑吗?嗯?”朴池原把手伸进口袋里,竟然掏出一面小镜子检查妆容。

张圭悧有点无言以对了,这什么人啊,看了看手上的杯面,问着“你要吃吗?”一起走进了供应开水的便利店。

看着池原吃得不紧不慢的样子,她才想起来没有自我介绍过:“我叫张圭悧。”

朴池原腮帮子鼓鼓的,含含糊糊地掏出手机来,她们加上了好友。便利店的高脚桌贴着玻璃,正对着外面就是清溪川,灯光在河面上,浓浓的,化不开的样子。

 

朴池原没想告诉张圭悧自己是什么人,刚才那个人又是怎么回事,但是如果张圭悧问,她也不会骗她的。只不过现在有一种什么都不适宜的意味,张圭悧在跟她的老板打电话,解释晚上为什么没回公司,好在本来也快到下班的时候了,加上业绩不错,没有人跟她计较,朴池原将便利店的餐巾纸折起来揣到口袋里,她突然怎么也想不起来那天跟张圭悧一起来的女孩长什么样子,记不起来就算了。得过且过也是保护自己的方法吧。

走出那扇玻璃门,黑夜被拓得五光十色,城市像一盘丰盛的烂菜,池原看了看时间:“我得走了。”“安全吗……你要去哪里?”“我去上班。”

她抬起一点点脸,呼出了温暖的白气。朴池原走远了,她才看到来了短信,一条是谢谢,一条是谢谢你的面,不过我不喜欢这个口味,有机会请你看电影!!!感叹号的分量很足,把张圭悧吓了一跳。

 

***
花了很长时间布置的新家,一点也没叫张圭悧帮忙,卢知宣在贴墙纸的时候突然感到很麻烦,好像对这个家倾注太多心血了,这样可以打消要离开这里的念头吗?人的感情其实都是很简单的,极容易推理,她对张圭悧也有一种花费了太多心力而不能离开她的感觉。这是不是说明,更注意沉没成本的人更深情呢?知宣本来想打电话给张圭悧,握着手机发了一会呆,打车出门了。

动物园是世界上最愚蠢的地方,人不如把自己关进去,在里面打架、向游客讨食、在玻璃前面交配。卢知宣起码从十岁起,就没有去过动物园。她在鹦鹉园里接了徐闵盛的电话,那个答应他去法国提拔照顾她的人。徐闵盛身高一米八,不多不少,从不在鞋垫上弄虚作假,彬彬有礼风度翩翩,长着一张坚毅端正的好脸,下巴和鼻梁都略显得宽。他从卢知宣大二的时候开始追求她,所以她也猜测,徐是不是那一类也很在意沉没成本的人呢?白白在她身上花费了五年(知宣并不收他的礼物,所以没有太多开销)。

鹦鹉们披着鲜艳的羽毛,整个场馆都闹哄哄的,且有一种潮湿的臭气,它们在掉漆了的金属杆上行走着,游客教了什么啊?满嘴狗崽子和脏话的鸟们。知宣说,有什么事吗?闵盛说,跨年夜要不要一起去吃饭呢,有一场音乐会的门票,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一起去看。真的特别嘈杂,知宣勉力回复:我可能没有空。闵盛说:最近在首尔安顿下来了吧,住处的事情都操心完了吗,我明天飞回来,可以帮你呢。卢知宣突然特别疲倦:不用了。她生怕跨年夜徐闵盛会捧出一只戒指来给她戴上,而且,她突然意识到闵盛是那种,感情上的富人,爱里面可以受表彰的学生——这种人不在意自己付出了多少,因为他的爱是无限的,完全可以挥霍。

一只鹦鹉摇摇摆摆地跳了过来,卢知宣看了一眼很幼稚的彩色教育板,是非洲灰鹦鹉,它看了看知宣发觉她手里没有食物以后就掉头飞走了。特别特别讨人嫌,特别特别烦。

 

***
张圭悧心里有一种猜测,但她最终还是出手毙掉了、否决了。军人家庭出身的人反而对这个社会存在着不切实际的幻想,让她某方面像孩子,某方面又坚毅、难以被击碎。后来知道的时候,居然真的有人在从事风俗业……张圭悧不是不相信,只是对于朴池原,她尚抱着很多岌岌可危的感觉,毕竟池原的脸是见过以后觉得太纯净会有点感动的脸,所以她提出要来朴池原工作的地方接她一起去影院,对方很坦然地说,好啊,清凉里红灯区,你知道吧,我在巷子口等你就行,不要进来了。

张圭悧不知道回复什么,乖乖来了。远远地,巷子里艳粉色的灯光铺了一路,红色的墙壁和布帘,池原也远远地就出来了,跟平时看起来并无区别,只是穿了一件咬着胸口的贴身连衣裙,外面套了一件绒绒的大衣,踩着高跟——不怎么熟练的样子,走了几步,突然身后跑上来一个女孩大叫她Megan,池原回头,年轻的女孩穿得很少,冷得边打哆嗦边跟她比划了几句。

巷子里有一股令人作呕的寒气,池原打开车门,顺便带进了一阵烟味,问看什么?张圭悧说找个放映室吧,看红气球。

她后知后觉地才闻到池原身上的香水味,不知道怎么想起了以前学校里泛滥成灾的豆粉蝶,知宣常常被那个吓到。池原在放映室把外套脱了,肩胛骨像隆起的丘壑,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撞了撞圭悧:“放映室比电影票贵多了,你的主意!”张圭悧捂了一下肩膀,逗她:“好痛。”

池原伸手揉了揉,又打了一下。等着放映室找资源的时候,张圭悧看见了她涂的很不均匀的指甲油,犹犹豫豫地、还是问了:“为什么在那里工作?”

“一个小时七万元,做全套的还要加钱,赚得很多。”池原整个人坍进软软的泡沫沙发里,好像有什么值得笑的那样,五官也坍陷了。

张圭悧摆出不信的样子。

“你这个人很搞笑。”她说,“特别狭隘,觉得自己没听过的事情就是假的呢……搞不好恋爱也没有谈过吧?”

张圭悧刚想反驳,电影已经开始了。红气球从男孩的手里升了起来。

 

朴池原说得没错。张圭悧的人生行进至此,价值观高塔都是一块一块已经思考好的砖石,不需要再多感悟。这样说起来她好像有点像儒学老顽固。电影里的红气球愈飞愈摇晃,她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朴池原睡着了,脑袋歪向一边,脸孔被荧幕照亮了,显得很无害。

天真一派的脸。张圭悧心里轻轻地松动、当下一刻为她痛了。结束以后,池原说还要回去的,送到巷子口看她一步一步走进去,红色的气球爆炸了,气球皮像血肉一样溅开了。

 

***
白天下了一场小雨,晚上就变成雪了。朴池原坐在床铺上吃便当,盒身冷冰冰的。窗户上也结了一层冰,好在有取暖器,她把小腿放在那旁边,黑丝起了球,团成团扔掉了。跨年夜的客人不用想也知道,是落魄发臭的失意中年男。她在等男人戴避孕套的时间,突然翻到床上去给张圭悧发消息:新年快乐。对方很快回了:还没有到点。朴池原发了很多小动物的表情包过去:我知道。男人立刻骑上来了,她才拿眼睛直视他,就被劈头盖脸的一个巴掌给打得失焦。失去部分的视力或者听力是常有的。她被摇着腰,背上一点一点地出汗,客人要求口交,池原从柜子里拿出润滑剂,伸出舌头,那鲜红,滋养得男人粗喘,把润滑剂直接挤了一管在舌头上。味觉被润滑液的味道占满了,她尽力不去仔细尝。两个小时做全套,被逼迫叫出声音,腰上掐得青青紫紫,做完客人打开了窗,说小姐,你真漂亮。灌进来一阵猖狂的冷风,大雪纷飞,将夜幕层层叠叠地遮住。

 

***
张圭悧漏接了知宣的电话,虽说不是故意的,还是愧疚地打过去了,问着“知宣啊怎么了”这样的话,听到了对方软绵绵的声音:“感冒了,在发着烧。”她赶去照顾,雪水融化在挡风玻璃上,突然想到,那天圣诞夜这么多人想着要下雪啊,都没有下,不过跨年夜下也不晚吧。

卢知宣半小时量一次体温,还在浑身发冷的时候。看到张圭悧时窝在被子里只剩下一个脑袋,来的时候还带了粥:“现在想吃吗?”

她摇头。张圭悧把退烧贴和该吃的药放在床头,经验主义者用手撩开她卷卷的刘海,额头相抵着碰了碰:“好像还没有烧起来……”

卢知宣打开了她的手:“有温度计啊。”

她后知后觉地很窘,低下脸去读退烧药的说明书。听到知宣发出哑哑的笑声,故作凶狠地皱了皱鼻子:“不要以德报怨啊……”

知宣翻了身,寒意直逼她的身体,被子好像也不管用了。她最近常常做梦,梦见十六岁已经一米七的张圭悧在跳绳考试中得了一百分,曾经跟自己表白的男生爱上了圭悧,她大声说不行啊!张圭悧从前面扭过头来说,为什么不行,难道你喜欢他吗?梦是世界上最无理性的东西,卢知宣怕蝴蝶,怕蝴蝶也是一种无理性行为,但梦的存在将无理性升华了,沥干了,剩下生命哲学的五道六行。池原也常常做噩梦,梦到前男友跪下来抱着自己大哭,说池原,池原不要离开我!或者梦到客人们的不同特征组成了一个人,在游乐场跟她玩着,滑梯和旋转木马的快乐都是真的,梦境的混沌和无力也是真的,客人们玩着玩着,突然变得面目可憎,在满是人的游乐场进入她。

她在模模糊糊之间,听到圭悧趿着拖鞋在家里走来走去的声音,知宣心里突然想,如果今天姐姐提起出国的事情,我就不走。

很多事情都是模棱两可为上,她自己想清楚了,好像择菜叶,只剩下光秃秃的一把茎干。

在知宣陷入昏沉的睡眠时,张圭悧本来想去厨房找吃的,回了池原的一条信息以后,听到知宣的手机响了,联系人的姓名叫:徐闵盛。

从来没听知宣说起过的人。想着,她接起来了:

“知宣,十二点钟下来放烟花吧!”

听起来很亲昵、尽管语气亦礼貌,张圭悧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答的,抱歉,对不起,不好意思,她生病了。我的她的朋友,我会照顾好的,请放心。

围绕着自己的都变成酸涩的空气了。知宣从小就是很受欢迎的孩子啊,怎么……还没习惯吗?张圭悧不知道为什么,等知宣醒来,喝了药,也没有提。

她去厨房热粥的时候,正好过了十二点,突然窗外礼花齐放,烟花尖声地划过去。张圭悧突然说:“今年一起回去过春假吧?”

“……”知宣没有回答,头点得也很含糊。

隔天上午,她烧才退了,给圭悧发信息说:今年不回家了,签证已经办好了,跟着公司的安排去法国。放下手机想再睡一会的时候,张圭悧的电话来了:“知宣……为什么这么急着走呢?”“这是很好的机会啊,姐姐也这么觉得吧。”“是的。”圭悧脆脆的声音,“但是……”

卢知宣决定了的事情是很难说服她改变心意的。

“可是……”

“姐姐为我高兴吧?”

 

新年到来的那一秒,只有秒针抽动的一瞬,卢知宣从被窝里爬出来,咬着发绳准备把头发扎好,听见张圭悧被信息轰炸而振动个不停的手机嗡嗡作响,突然福至心灵,那时候也闻到了海鲜粥清淡的香气,看到她端着碗走过来。

至少也为我驻足了片刻。谢谢姐姐。

 

***
张圭悧只感到生离是一种恐惧感,明明之前也离开过,只是为什么现在会这么痛呢?知宣决定要走的消息如深渊巨口,将她吞了下去。一连几天,池原的消息都没有再回,一天晚上突然痛得忍不住,告诉她,圣诞夜和我一起合照的女孩要走了。池原问她,白天要一起出去玩吗?她知道白天一般是朴池原睡觉的时间,加上提不起兴趣,没有去。

来陪知宣收拾行李的时候,看她抱着各色的衣服,问:“法国很冷吗?”

“我去的是不下雪的城市。”知宣从地上抬起头来,“蒙彼利埃。”

张圭悧看到贴了墙纸的壁癌,心如刀绞,莫名其妙地手下用力,把沙发上铺的垫子抓皱了。一个布置得很精心的家,明明已经准备好留下来了吧。为什么?我要怎么做才行,知宣?

不仅陪着收拾东西,练习法语的发音,一起含着水练习小舌音,最后还是去送机了。张圭悧突然想起自己离开家去上大学的时候,知宣也跟爸爸妈妈一起来了,那是什么心情呢?她突然好想知道。机场的人流不断从她们身边淌过去,人不是液体,因而剐蹭得张圭悧一路都很沉默,而知宣一直是那个表情,好像既不期待、也不害怕离别。

“一路顺风……”张圭悧艰难地说,舌头好像被燎出血泡那样难以启齿。

知宣上飞机前,踮起脚挂在她的脖子上,挂了一下,用指节敲敲圭悧的肩:“不会要哭吧?”“怎么可能……”

讨厌不下雪的地中海气候,讨厌发不好的小舌音。更讨厌张圭悧。

 

不会要哭吧?池原在粉光的巷子里出来,坐在她的车上,伸手埋在她的长发里摇了摇:如果很伤心的话就哭吧?张圭悧感到心脏里持续涌出酸水,她心说,不要了,这条巷子已经够臭了,全世界最大规模的蜱虫和老鼠一定都聚集在这里,搞不好还有烂肉和发酵的水果,眼泪突然涌出来,爬满了整张脸。心脏的水淹没了整条街道,轿车悬浮起来,朴池原倾过身来抱着她的脑袋,什么也没说,泪水和她冷冰冰的指尖是火焰与海水,可是池原什么也不知道啊。张圭悧感到知宣再一次掌控了她的肺,她在窒息感里抽泣时,想道,池原虽然不知道,但就是这样能容纳一切爱的人吧。

她把圣诞夜的照片摆在床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