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k14tk】潮鸣

重返未来:1999 | Reverse: 1999 (Video Ga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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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k14tk】潮鸣
Summary
参与的合志解禁了,这边也发发。一个有关出逃,大海与诗篇的故事。船远去了,载着空荡荡的手提箱与两本满载的笔记本,其上伫立着一位旅行家和一位诗人。她们望着海岸的堤坝与砾滩变得悠远,最后随着籓篱、人声与犬吠消失不见。只有钟楼突兀地矗立着,塔顶指向无垠的宇宙,随着秒钟的转动越变越小,余下白鸽在塔顶回旋。
Note
写于2024年7月,文风或有差异。在地理知识上存在些许谬误,请见谅。灵感源自契诃夫的短篇小说。

01

  维尔汀回到伦敦已经一周。她是个旅行家,每年花上大半的时间用于乘船与旅行,再用剩下的时间窝在伦敦把游记投给报社,准备下一场旅行。从罗马到伦敦,长时间在外旅行消磨了她太多精力,也摔伤了她的右腿,而坐在洒满余晖的阳台上,抿一小口咖啡,就着夏日的海风翻阅一本诗集无疑是最好的休憩,至少对她而言。

  她回到伦敦已经一周,而见到十四行诗已经是第四天。每个落日时分,她的视线越过横栏的绿植向外望去,落在荡漾着潮鸣的海堤,总有一抹亮眼的橙红迎入她的视线,镶嵌在蓝紫色的星幕里,或是与海面橘红色的日影融为一体。她放下手中的咖啡杯,捧着书靠在椅背上,静静地将视线投向海堤,没有注意到书签已经在第五十六页停留了四天。

  她不清楚那个橘红色、斜倚在海堤上的身影对她有什么魔力,她觉得这个场景很美,仅此而已,至少她这样认为。白色的披肩、深蓝的长裙,架着眼镜,或许是金框的。维尔汀总是望着那个融在海雾中的身影,望着她的长发顺着微风徐徐地飘动,在每个傍晚为她脚下这个狭小的阳台带来几丝甜橙的气息。

  她就这样看了她四天,从阳台上,到海堤旁。在第五天她习惯性地顺着日落移过视线,向下俯瞰,却猝不及防地与对方的视线相交。她心头一紧,即使不知道为什么。仓促地挪开视线,又忍不住悄悄看了回去。对方依然望着她,仰着脸,微微偏头,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于是维尔汀也望向她,想象着那双藏在暮光中的眼睛,想象它们的颜色、光泽与流动着的感情。她们对视有五秒之久,以维尔汀捂着脸猛地将视线抽回告终。她盯向书面,抱着头,却没有看进去一个字。她知道自己仍沐浴在那直白而不加掩饰的视线里。

  那一瞬间她想起契诃夫小说中的安娜,那个带着白色狮子狗的女人。他们的爱恋也是由偶遇而起,或许她应该请她吃顿饭?不,不,维尔汀,你们并不认识。她深吸一口气,将书倒扣在桌面,靠向椅背,闭上眼。你对她只是好奇,是的,好奇,人类与生俱来的天赋与本能。她悄悄掀起眼皮,瞥向下方的海堤。对方已经背过身去,面向海面,留给她一个轻盈的背影。她的眼睛逐渐睁大了。

  或许她真应该请她吃顿饭,维尔汀想,只是出于好奇。

  她最终还是没有请她吃饭。那天傍晚维尔汀没有看书,她拎起那顶已经许久没有戴过的礼帽,一周来第一次走出了家门,拖着还未完全康复的右腿来到海堤旁。

  「我可以靠在这里吗?」她来到那个橘色的身影旁边,向她询问。对方点了点头,向旁侧挪了挪,给维尔汀腾出一个地方,即使沿岸都很宽敞,除了她们,空无一人。维尔汀倚在她身旁,保持着距离,不远也不近,符合社交礼仪。

  「我是维尔汀。」她说。

  「您好,维尔汀小姐。」她回答,「我叫十四行诗。」

  一段时间里两人都没有说话,或者说她们没什么可说的,维尔汀也知道自己是个突兀的搭讪者。那段时间里她只是望着海面,望着日落拖曳着将星空拉起,把大西洋的远方湮没在无垠的太空中。海浪簌簌地冲刷着岸堤,哗、哗,拖长了音调,慵懒而悠扬,就像风笛,就像十四行诗的声音。

  「大海很美。」最后她说。她说了句废话,只是为了打破这片令人尴尬的沉默,「我很庆幸伦敦靠着大海。在更内陆的地方,你知道,比如伯明翰,绝不会有这种享受。」

  她的身边传来一声轻笑,就像海浪。「是的。」十四行诗说。维尔汀听出了她的意大利口音「我很喜欢大海,它是诗歌的温床,毋庸置疑。」

  「多少个夜晚/我听到大海的轻涛细浪/拍打柔和的海滩/抒出了一阵阵温情的/软声款语。」维尔汀望向十四行诗,望向她的侧脸,朗诵一段夸西莫多的诗歌,「您的品味很高雅,十四行诗——我可以这样称呼您吗?」

  「当然可以。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敬语也没有必要。」

  维尔汀喉底呼出一声笑意:「好吧,那么恕我冒昧,十四行诗。」

  她们对视。视线交汇的瞬间维尔汀又想起几天前傍晚,在阳台上,在海堤旁,她们也是对视。那次她没有切实看到过十四行诗的眼睛,现在她见到了,在金丝眼镜的镜片下,她看清了那双眼睛的每一个细节——泛着灰的翠绿,就像春秋季节的水面,每一个朝晨蒙着早雾的大海,那样晶莹、那样温和,闪烁着点点星光。

  「我记得您,三天前我与您对视了一段时间。」十四行诗面上浮着清浅的笑意,维尔汀知道那大概只是出于礼仪,但她的视线仍不受控制地向那张笑脸飘移,「您当时为什么要移开视线呢?我本想与您搭话的。」

  她的声音带着些许沮丧,耳边翘起的几簇发丝也随之下塌,维尔汀有些尴尬地摸摸脸。

  「呃——我以为您一直没有注意到我——」

  「我很早就注意到您了,」十四行诗的身体微微向维尔汀凑近,大约一厘米的距离,维尔汀避开她的目光,「您的目光很直白。」

  「有吗?」

  十四行诗没再说话,只是看着维尔汀,看着她把视线移回来,彼此相触后又略带尴尬地移开。维尔汀确实不觉得她的视线有多直白,或者说,她一直觉得自己藏得很好。

  「……我为我的失礼抱歉。」她挠挠鼻子上的雀斑。十四行诗轻轻摇摇头,说,她不在意,因为她也偷偷观察了维尔汀很久。于是她们都开始笑,虚掩着嘴,笑声融在窸窸窣窣的海浪里。

  「我明天还能再来找你吗?」维尔汀轻吸一口气。说实在的她觉得这话有些冒昧,毕竟她们正式认识还不到两小时。但十四行诗点了点头。

  「当然,乐意至极。」

  于是她们每个傍晚都会来这里散步,在油画质的夕阳下,沿着海堤并排走着。有时她们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向前走,一小步一小步,把影子拉得很长;有时她们会倚靠在栏上,望着天际线远处隐约的渡轮尾灯,望着夕阳在海上撒下道道金粉。

  「我是偷跑出来的。」十四行诗告诉维尔汀。她说这话时声音很轻,隐没在海浪里。维尔汀的表情依旧平静,就像平和的海面,温吞地包容下身旁人的一切。

  「你生活的环境一定很压抑。」

  十四行诗不可否置地点头。笔记本张在她的手心,内页用娟秀的意大利斜体铺得整洁。

  「他们不让我写诗,」她就像一首诗集,平静地铺陈出她的过往,「也不让我出门。我的未来已经被策划好了,维尔汀。我应当像一位淑女,一位大家闺秀,三年后被送去与邻居家的少爷联姻。」

  维尔汀蹙了蹙眉头。

  「这是不合理的,十四行诗。你有你自己的人生。」

  「诗也是这样教我的。它们教我去追求自由,让我的眼光投向窗外。」她合上笔记本,目光涣散在海洋远方,「但我也应该感恩他们……我的养父母,给我住所、食物与安全的人——我应当报答他们,让他们高兴,给他们应有的回报——」

  「……我可以看看你的诗吗?」

  十四行诗怔了一下,转头看向维尔汀,看向她认真的神情,递出笔记本。

  封皮已经有些破旧,但内页被眼前人保存得很好。维尔汀翻开扉页,按住躁动的海风,轻声朗诵出其上的文字。十四行诗站在她身旁,静静听着,望向大海。

  这是有关于海洋与天空的诗。指腹蹭过字迹下方的划线,字符从口中流动而出,消散在远处的风笛声里。那是一个来自苏格兰的流浪艺人,维尔汀想,远渡重洋,带着她心爱的风笛,掠过大海,用音符谱一首没有听众的歌谣。

  「很美的诗。」她合上本子,递还给十四行诗「就像是印象派的画作……十四行诗,它们和你一样」她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就像云和海洋,轻柔而美丽。」

  十四行诗别过脸去,维尔汀不确定对方是否是红了脸,但很显然她的耳尖正在变红。年轻的诗人清清嗓子,轻咳两声,灰绿色的视线斜斜地、些许闪避着投向维尔汀。她不擅长被赞美,即使听过不知多少恭维话,面对真诚的喜爱她还是会感到羞怯。

  「我从未写出过真正的诗,我是这样认为的。」

  「那么所谓“诗”的定义又是什么呢?」维尔汀浮上一个轻巧的微笑,「只要赋予情感的诗歌都是真正的诗,十四行诗,包括你,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首美妙的抒情诗。」

  这下维尔汀确定十四行诗确实是红了脸。落日的橙光似乎全部转移到了她的脸颊与耳根,天空只余下广袤浩渺的星辰。

  「……不 您过誉了。」她把小半张脸藏在手心里,「我不值得您这样的赞扬——」

  「不,不,十四行诗,只要被赋予情感的事物就是诗,即使你未曾察觉——你看,我喜欢你——」维尔汀摊开手掌,略带轻挑地扬起嘴角。十四行诗被她的话吓得一激灵,脑袋藏在臂弯里,弯着腰趴在了栏杆上。

  「——我也喜欢你的诗、你随海风扬起的发丝,也喜欢大海、喜欢市政厅门前的白鸽、喜欢墙角的一株铃兰,十四行诗,我喜欢整个世界,包括你在内。你可以是白鸽、铃兰,但归根结底你只是十四行诗,一位偷偷跑出来的诗人。遵从你的感受做事,写你喜欢的诗,看你喜欢的海。你喜欢你从前的生活吗?」

  「……不喜欢。」

  「那就离开它,把它抛在背后,就像随手抛出一块石片,将它丢进海里,」她眨眨眼,勾起十四行诗的小指,「挣开那条锁链,十四行诗,你不是任何人的附庸。」

  她托起十四行诗的手背,轻触,就像一位真正的绅士那样。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一起走。一起走过每一片海域,一起去向世界的边缘。」她抬起头,半眯着眼,挂着笑,「我是个旅行家,十四行诗。你愿意成为我旅途中最绚烂一部分吗?」

  她当然是开玩笑的。在十四行诗磕磕巴巴地整理词句时她已经直起身,手仍与十四行诗交握着,隔着薄薄的一层手套传递着实在的温暖。

  「……维尔汀。」

  一阵寂静后她听见十四行诗轻声喊道她的名字,脸从臂弯里抬起,微微偏头,染着还未散去的霞红。

  「……如果我说我愿意呢?」

02

  那一片刻维尔汀有一种念头——她想凑上去,亲吻十四行诗的脸颊——但这种念头很快转化为了落荒而逃的冲动。她敢笃定她的膝盖抽动了一下,牵扯到还未恢复完全的肌肉,激起一阵刺痛。她佯装镇静地咳嗽两声,转过身向防波堤延伸的方向迈步,十四行诗小跑着跟上。

  无尽的沉默顺着风蔓延。她们沿着海堤走,抬手就能触及轻声吟唱着的日落。一路无言,只有风笛的悠响与海浪声协奏,直到吹风笛的身影出现在维尔汀面前,她转过身,面向十四行诗。

  「十四行诗。」她轻声开口,「方便来一趟我家吗?我有东西要给你。」

  这算得上蓄谋已久吗?维尔汀心想。十四行诗坐在她的床沿,视线从墙上钉着的地图扫到玻璃门外的窗台,最后又回到了背对着她、翻找着抽屉的维尔汀身上。

  太直白了。维尔汀感到面上有些发烫,她还是不太擅长应付太过炽热的视线。她吸进一口气,呼出来,确认脸颊处的温热已经消退,回身递给十四行诗一本牛皮本。

  「请问这是?」

  「是我的旅行笔记。」她挨着十四行诗坐下,依然保持着社交距离,「里面有很多风景照,还有我的一些随笔。」她摸摸脸,「我想,既然你不能太常出门,它们或许会对你的创作有所帮助。你愿意收下它吗?」

  这太突兀了,维尔汀,你们认识的时间甚至不到一个月。但十四行诗会收下的,维尔汀想,这是她的谢礼,感谢十四行诗创作出如此美妙的诗篇,这是她擅自替自然准备的谢礼。

  耳边传来两声轻笑,拂过维尔汀的耳侧。

  「太感谢您了,维尔汀小姐,我当然愿意,」十四行诗将本子从第一页翻开,拎着页边注视着上面粘贴的照片,「或者说,荣幸至极。」

  于是维尔汀也笑了,她看见十四行诗的眸子里倒映出她浅笑的脸庞,恍惚间尚认为是在瓦尔登的湖水里望着自己的倒影。十四行诗仰视着维尔汀,牛皮本按在腿上,维尔汀也回望着她。拉长了的时间里只余下海潮悠远的起伏声。天已经黑了,月色与星光将光的碎屑广袤地洒下,她们静静地对望着,直到维尔汀不自觉地低下脸,轻轻在十四行诗的脸颊上触了一下。

  「……你会在这里留多久,十四行诗?」她的手绕到十四行诗的脑后,捞起她垂散的发丝,分出三缕,缠绕着。

  「大概一个月。」十四行诗揽住维尔汀的后颈,安闲地合上眼,嘴角微扬。

  不可以多留一会吗?维尔汀没有说出来,她没理由对十四行诗作出这种强求。发缕在她指尖缠绕,交叠,缠绕,像是流风淌过流云,滤过树影的月光。她用自己的缎带在十四行诗发尾打了个蝴蝶结,缓缓分开,看着望着它在十四行诗脑后飘晃。

  「不可以多留一会吗?」她问。

  「再多留就要被抓回去了。」十四行诗笑道。

  「你还会写诗吗?」

  「当然。」十四行诗的指腹轻轻擦过牛皮本略些粗糙的封皮,「我会妥善利用您的笔记的。」

  风笛声戛然而止。当晚十四行诗没有回旅店的房间,在维尔汀家留宿了一晚。一张单人床对两个生长良好的少女来说还是显得狭隘,所幸她们的心贴得足够近,床的边缘甚至留出了心跳鼓动的空间。

  「……做个好梦。」维尔汀将被子拎过十四行诗肩头,久违地做了个好梦。

03

  她们的日常如亘久不变的日出与日落,平缓似沿着海堤蔓延的潮鸣,直到一个星期后维尔汀没有等到十四行诗。

  离约定时间已经过了半个小时,维尔汀低头望向绕着圈的怀表,微微蹙眉。十四行诗不会违约,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她遇到什么麻烦了吗?身体不舒服吗?出意外了吗?现在还不到一个月,她从未设想十四行诗是否会不辞而别,况且她早上刚到自己家来过。第二指节抵着下唇,维尔汀在海堤旁打转。

  「再多留就要被抓回去了。」十四行诗的声音在脑中响起,维尔汀的踱步忽地顿住,僵硬地抬起头,望向海港的方向。

  ……不会吧。

  她开始奔跑。刚愈合不久的右腿哀鸣着咬向她的神经。维尔汀跑,朝海港的方向。靴底踏地声盖过了潮汐的细语,逆着海风,她冲破上涌的血液与呼吸,最后在海港刹住,仰望向即将出港的船的甲板上方。十四行诗被一个中年男子挟着,沿着楼梯向船上拖拽。十四行诗的体力显然不足以反抗比她高一个头多的成年男性,只能用腿部的力量拗执地固定在地上,在咒骂声中被拖上甲板,重重地摔倒,擦破了膝盖与掌根处的皮肤,露出渗着血点的红肉。

  维尔汀手撑膝盖,喘着粗气。她抬头,汗水沿着额弯直往眼睛里流。擦去黏答答的水渍,维尔汀隔着束状的阳光与十四行诗对视。

  她该喊她吗?她能喊她吗?如果自己喊了她的名字,她会因为结识外人而受罚吗?维尔汀咬住牙,十四行诗望着她,怔怔地,露出一个满怀歉意的笑容。船躲在落日里启航,撕裂平静的海水,维尔汀看着船驶去。

  「……」她看着船驶去。在帆布消失在地球的弧度中前,她憋住一口气。

  「——十四行诗!」她喊出来,几乎挤尽了胸腔里的每一丝空气。她知道十四行诗听不到,也没人能听到。提着行李的行人诧异地回头,暼了她一眼,继续赶自己的路。

04

  十四行诗走后伦敦就入了冬。绵连不绝的雨水斜洒在往日盛满日落的窗台。维尔汀隔着玻璃门向往望,望向海堤,那里没有人。

  生活如雨一般在她面前落下。十四行诗走后她又窝回了自己那间狭小的房间。这里一年到头都是雨季,维尔汀撑起伞,想出门赶到海堤赴约,却意识到十四行诗已经走了。于是她又倒回去,陷在浸着凉意的被褥里。她的视线飘向墙上钉着的地图,飘向地中海,飘向意大利。标注着罗马的两个圈上已经打上了一个勾,类似的勾打遍了欧洲的大部分城市。她的目光描摹着意大利的海岸线,画出一个靴子的形状。

  她在伦敦停了三个月,比原计划多了整整两个半月。十四行诗走后的两个月多里只余下无尽的冬雨,打在屋棚上,盖住了海潮簌簌的低吟。期间她谢绝了报社的采访邀请,她的理由是「稿费够用」然后连续几天将报社的来信拒之门外。

  她保留了每天傍晚在海堤散步的习惯,撑着黑伞,斜倚在堤岸旁望向没有色彩的日落。

  有时她会心烦意乱,平摊在桌上的地图被攒出皱皱的一团,意大利的沿海用铅笔画着一层一层的圆圈。她揉着头发叹气,或许她该找个地方散散心。

  于是她出发了。她在西伯利亚过了一个月,在贝加尔湖畔的旅店租了一个单间。每日刚刚拂晓,旅店的大门方才打开,她就背着两块面包出门,配上一小瓶速溶咖啡,来到湖边的草地,坐下,解开背包的搭扣。早春的草地覆着晨露,青绿色一直蔓延到树林的下方,紧随着微风被划成细条,钻进密密仄仄的树干间,再连成一小片一小片。维尔汀面对着湖泊坐下,面对着风被推来的方向。湖岸岩兰草的清香与潮湿的晨雾将她包裹,她掏出两份被报纸包裹着的面包。

  一份分给湖边的鸟雀,作为早起的嘉奖;一份自己吃掉,就着尚未凉透的咖啡,作为早餐。露水沾湿了她垫在身下的报纸,隐隐有向上浸透、濡湿衣裤的势头,但她不在意。她的视线与思绪一齐顺着湖水延伸的方向远去,像一位不归的旅人,乘着棉絮状的团云随风飘摇。

  这里很好,有水、有草地、有石块,傍晚的日落过渡着橙红与蓝紫,也有和煦的晚风——当然,最重要的,有波浪的声音。但这里不是大海,维尔汀想。这里是湖,即使本地人喜欢称它为海。它有尽头,它的四周是陆地,陆地的四周不是它。即使它有晚风、有波浪,即使它一眼无边——它也不是海。它通不向意大利。

  意大利。维尔汀放下吃了一半的面包,伸展四肢,在草甸上躺下。自去年夏天以来她就一直在想意大利。意大利、弗洛伦萨。那些橘红色的房子与念着莎士比亚的吟游诗人一个接着一个,如同混合在一起、打翻在地上的水彩一般,源源不断地淌入她的脑中,着染她的梦境。浪涛的声音冲刷着她的思绪。清晨的海面蒙着淡薄的水雾,泛着春秋最为钟爱的翠绿,太阳被橘红色的光芒托举着向上攀升,布满整面天际,与灰绿色的海洋连成一片,就像、就像是——

  不能再想了。她用小臂遮住眼睛,蒙上视野,不去理会那些得寸进尺、偷食面包的飞禽,将自己的灵魂从意大利的海湾抽离。但她又多么喜欢此刻在耳边奏响哗哗浪涌的不是什么贝加尔湖,而是泛着潮雾的地中海。她躺在草地上,整片大陆都仿佛变作了一艘巨大的船,太阳每下沉一寸她就里意大利更近一寸、更近一分。

  于是她在来到南西伯利亚后的一个月订下了通向意大利的船票。收拾完东西后她再一次前往贝加尔湖畔,彼时凌晨,正拂晓。

  「我要走了。」她对空阔的湖面说。几只乌鸫停在她的手提箱上,笃笃地啄着,寻找半个面包。

  没有人回应她,除了浪涛与潮汐单调地哗哗作响。她没有在意,只是接着说:

  「去意大利,去弗洛伦萨,去找人。」

  「俄罗斯很好,有晚风、有波浪,这里很好,只是面包太硬,春天太冷。意大利我已经去过,但走得太匆忙,错过了太多东西。地中海的夕阳、海礁日落下的水鸟——不,不止这些——我还没有去过弗洛伦萨的港口、刷着船漆的海湾,没有结识过一位小姐、一位姑娘、一位诗人——」

  她的声音渐渐地弱了下去,她说不下去了。扶稳礼帽,转过身。乌鸫飞走了,她的声音很轻。

  「——我很想你。」

05

  木制的甲板上泛着潮湿的气息,流溢的海浪在维尔汀耳畔回响。她撑在船舷的围栏上,眺望海与天的交界线,望着水鸟将整片天空擦得净蓝,不留一丝杂质。船在波罗的海航行,偶有海鸥被游客落下的面包屑吸引,降在船身,笃笃地啄起点着霉斑的木板。一只灰鸽落在她的指边,轻轻地啄上了她的手指。

  ……为什么海上会有鸽子?

  维尔汀笃定这只鸽子是来找她的,而且飞了很远——她此时第一次在一只鸟的脸上看到了疲惫。灰鸽用喙啄啄维尔汀的手指,又把脑袋埋到翅膀下面,随后在横杆上跳来跳去。维尔汀这才注意到它腿上绑着什么东西,用橘缎带束着,沾着些污点。

  于是她将其解了下来,把鸽子抱到甲板上,轻轻放在面包屑旁。一张信纸,显然被潮湿的云雾浸湿过很多次,即使干透也显得皱皱巴巴,墨迹却完好无损。维尔汀认出来了,那是十四行诗的字迹,她见过,记得很清楚。这是一首诗,描绘大海与日落的诗。她倚在栏杆上静静地读,沉在海潮起伏的冲刷声中。她逐字逐句地看过去,描过十四行诗的每一步笔画,玻璃笔与纸页摩擦的动响盖过了海浪,她看见十四行诗坐在她眼前,在高高的窗台边噙着笔尾,她的发尾融在日落里,周身撒着橘红的亮粉。

  她是写情诗的天才,维尔汀捂住脸,控制自己不去看诗末尾的几行字迹,却又忍不住抬眼去瞄。最后鸽子扑棱着翅膀飞到她肩头,朝咕咕地朝着她叫。

  「你要回去吗?」维尔汀伸出手指抚弄鸽子头顶光滑的羽毛。鸽子没有动,浑圆的瞳孔望着维尔汀。

  好吧,它的确也飞不动了,维尔汀心想,海上可没人给它喂面包屑。她将诗信塞进手提箱的内层,捧起灰鸽放在栏杆上,与她一起望向红日被吞没的地方。

  一只鸽子,从意大利飞到波罗的海,带着一首十几行的诗。或许它只是恰巧路过,维尔汀想,但说不定她是知道自己在这里。十四行诗给它描述了自己的样子吗?维尔汀托着脸,鸽子叨着栏杆凹霉处的木屑。她拉长身子伸了个懒腰,打个哈欠,趴在栏杆上,望着星空一寸一寸地飘上来,将宇宙的碎屑散漫人间。

  「……十四行诗。」她戳戳鸽子的头顶,轻轻唤道。灰鸽向她一侧蹦近,贴着她的脸团成一团,用温热的体温隔绝微凉的海风。维尔汀趴在栏杆上抬眼望向远方的辞暮。

  意大利快到了。

06

  船在港口停下,鸽子飞走了。维尔汀提着手提箱第二次踏上了意大利的土地。当她满心欢喜地铺开城市地图,准备寻找自己的目的地时,她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她不知道十四行诗的住址。

  十四行诗没有告诉过她,她也从未过问。她只好提着箱子,扶住礼帽,沿着临海的街道一户一户地问过去,问她们是否知道哪户人家有“十四行诗”这样一位小姐。她甚至连理由都编造好了,她谎称自己是英国的摄影师,远渡重洋来拍摄意大利的风光——十四行诗正是她中意的形象。她从清晨下船一直问到正午,从海面迷蒙的晨雾散去到轮船隐约亮起尾灯,最后无功而返,甚至一整天都没有订下一间旅店。她揉着脑袋回到海岸线,计划绕回港口找一处酒馆将就着过夜。睡眼朦胧中她仍能认出漫天星辰,牵着海潮抚弄着防波堤,哗哗着绵绵浅唱。恍惚间她的视线越过遮阳伞与木桌向马路对面望去,落在荡漾着潮鸣的海堤,一抹亮眼的橙红迎入她的视线,镶嵌在蓝紫色的星幕里。白色的披肩、深蓝的长裙,架着眼镜,或许是金框的。维尔汀望着那个融在海雾中的身影,望着她的长发顺着微风徐徐地飘动。

  好眼熟。

  维尔汀揉揉眼,眨动着破开朦胧的水雾。她张张口,但没有发出声音。手臂微微抬起,脚步不受控制地迈出半步,她几乎要喊出来,却被晚风噎住,趋近无声。

  她看着那个身影缓缓转过身来,微微张口。一瞬间时间定格,她屏住呼吸。

  「——十四行诗!」「维尔汀——」

  她们同时喊出对方的名字。

07

  她们斜倚在海堤上,浸在夜色中,任由话语沉入海潮,被深海吞没。维尔汀试探着触了触十四行诗的指尖,于是她们牵在一起,感受着体温的涌流。

  「你好像瘦了。」维尔汀开口,嗓音里带着沙哑「……你还在写诗吗?」

  「嗯,」十四行诗点点头,「托您的笔记本,我还能在籓篱院中开出一扇窗。」

  维尔汀望着十四行诗的眼睛,从她平缓涌流着的眼眸中遥望自己的倒影。十四行诗接着向下说。

  「从伦敦被抓回去后我被关了两个月的禁闭,窗户与门都被封死,只有每天来人送饭和上课的时间才能换上一口清鲜的空气。」十四行诗握着维尔汀的手,掌心泌出细汗,濡湿了维尔汀的手背,「我的纸笔没有被没收,他们没有找到您的笔记本,我把它藏起来了。我一直在写诗,给您写信。在两个月密闭的时间里只有鸽子来过。它们是很聪明的生灵,知道如何从狭窄的通风口挤进房间,来讨要面包屑。我以前总是喂它们,它们也与我熟识。我一直在拜托它们给您送信——当然,您或许没有收到。」她露出一个自嘲的微笑,「您的手攥得有些太紧了。」

  「——我很抱歉。」维尔汀微赯着脸放松了手上的力度,「——但我想他们对你有些太过分了。你瘦了很多。」去年合身的长裙此时在十四行诗身上显得有些宽大,随着晚风空空地晃荡着,「他们真的给你饭吃了吗?」

  十四行诗仍是微笑:「他们确实给了我饭吃,毕竟无论如何大户人家的女儿营养不良都算得上一桩丑闻。是我吃不下去,维尔汀。」

  「我每个晚上都会偷偷溜出来,跑来海边,盼望着你从港口出现……自从上次出逃他们就不再那样信任我了,但也未派人在晚间看管我的行踪。」她眨眨眼,「您承诺过会带我走,您从不食言。」

  维尔汀怔住了。她那时只是无意间说出口的玩笑话,当然不可否置夹杂了某种真心。但她确实没想过十四行诗将这句话记了这样久。她望着十四行诗发怔,那双灰绿色的眼眸深处闪着自己的倒影。少顷她勾起嘴角,扣紧了十四行诗的指间。

  「……我明白了,十四行诗。那么我再次向你发出邀请——我是个旅行家,十四行诗。你愿意成为我旅途中最绚烂一部分吗?」

  十四行诗微微倾身,脸颊触及维尔汀的侧脸,行了半个训练有素的贴面礼。

  「我想我愿意,维尔汀。我想我愿意和你一起走。一起走过每一片海域,一起去向世界的边缘,离开旧日,把它抛在背后,就像随手抛出一块石片,将它丢进海里。」

  她们的手臂环上彼此的颈间,身形被流风温和地缠绕在一起。海浪簌簌地冲刷着岸堤,哗、哗,拖长了音调,慵懒而悠扬。

  「我收到了你的诗。那只小灰鸽子找到了我,在我来意大利的船上。」维尔汀的手指探入十四行诗的发丝,顺着向下,轻轻扯了扯麻花辫末端那根熟悉的丝带,「我们明天就走……我马上就去订船票,去中国,去加拿大,总之不留在意大利。」

  「明天早上我有一节写生课,就在离这不远的砾石滩边。」十四行诗顺着维尔汀的动作靠在堤坝上,环抱住对方的腰,「我们明天早上就走,维尔汀,可以吗?」

  「当然。」她的脑袋埋在十四行诗的颈窝中,感受着久违的岩兰草的清香,「……你什么也不用带,把旧日抛诸脑后,十四行诗,去迎接属于你自己的新生。」

08

  清晨的港口熙熙攘攘挤满了拎着大包小包的旅客。维尔汀扶着手提箱站在船舷边缘,向下方楼梯上的十四行诗搭手。

  晨雾的气息轻薄而潮湿,团簇的云雾将整个海港笼罩在无见尽头的云烟中。跳梯被海员收回,脚下的船舶发出一阵喷着蒸汽的悠响。

  维尔汀与十四行诗并排站着,伫立在甲板上。维尔汀脱下礼帽,同十四行诗一齐向寸寸远去的海港遥望。岸上钟楼的尖端在低矮的民房中显得尤为突出,秒钟流畅地打转,在视野中一点点地缩小。

  船启航了。破浪的鸣笛声盖过了海浪。风渐渐地大了起来,维尔汀用劲抓住礼帽,视线飘向身旁的十四行诗。

  「……十四行诗。」她轻轻开口。

  「怎么了?」

  「……好久不见。」她露出一个十四行诗所熟识的微笑。

  十四行诗明显地发愣,片刻后指尖抵上唇间,轻声发着愉悦的笑。她扶扶眼镜,望向维尔汀。

  「嗯,好久不见。」

  咔哒。

  手提箱的锁扣被吹开了。

  维尔汀心头一惊,匆忙地回过身去按住箱体,却只看见无数刻满了墨汁的白纸从箱中漏出,向着无尽长空逆着航线飞扬。那是信纸,是她未寄出的思念。一百二十八封,被风揭开一个隙口,自箱中宣泄而出,打着卷向岸边盘旋。

  「十四行诗——」她无奈地呼唤对方的名字,「——这是——」

  她还未来得及说出口,一只鸟类扑腾着翅膀从她的余光中掠过。她认出来了,那是那只灰鸽。它衔起一封带着褶皱与水斑的信纸,扑打着翅羽向着岸边高飞。在它的身后,成千上万的白鸽冲破笼罩穹庐的海雾,擦净长空,每一只白鸽都衔一封信纸。维尔汀仰望着,十四行诗也仰望着,仰望着一百二十九只白鸽回旋着高飞,绕成最为洁净的云带,绕着塔尖回旋。

  钟声自天空深处传来,现在是正午十二点。

  船远去了,载着空荡荡的手提箱与两本满载的笔记本,其上伫立着一位旅行家和一位诗人。她们望着海岸的堤坝与砾滩变得悠远,最后随着籓篱、人声与犬吠消失不见。只有钟楼突兀地矗立着,塔顶指向无垠的宇宙,随着秒钟的转动越变越小,余下白鸽在塔顶回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