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妈妈消失了。
2.
起先是哥哥扭住我的手臂,它们被交叠时我觉得好痛,捏起声音叫他,哥就立刻来舔我皱起来的鼻子。我们在房间里被暖光沐浴得通体发红,他下体也发红。因为已经出了汗,李采映的脸孔显得亮晶晶的,一直探到我的大腿心去。所以在妈妈、这个四十五岁已经更年期、为了父亲更神经质的女人推门而入时,看到的就是我被哥捧在怀里,四条赤腿缠在一起的样子。哥好像想说什么,但是妈妈闪动着眼睛——你见过老虎机的显示屏吗,三个筹码变动着图案的样子,好像妈妈下一秒将发出巨大的轰鸣,提示我们中奖的消息。而她也的确尖叫了。后来跟哥哥说这些的时候,他都摇摇头,说不记得妈叫了什么,只记得她发狂般地关上门,那天的晚饭是对虾炖蘑菇,她留在桌子上的,特别咸。
那天之后,哥仍然每天都赖在我房间里睡觉。枕头里的棉花洗过以后就挤成一团一团,硬硬的,像是因为把我们睡前说的话都吃下去了,过分饱胀,所以跟哥的那个一样慢慢变大了。他说,娜炅啊,对不起,每天让你这么晚睡觉,在学校上课有精神吗?语气好像还笑嘻嘻的,我感到他的手将我的肩膀握成一团,然后从睡裙的袖子里钻进去。我说,没精神,好困呐。哥的手好像是在森林里钻人裤管的负鼠,跑来跑去的,然后用凉凉的鼻子顶了顶我的下巴:那我们快点睡觉,我数三二一。
特别无聊。李采映比我大四岁,但已经被学校开除五年了,他现在每天都在我学校附近的便利店工作,拉风得简直是明星。暑假前还染了一头橘色,耳钉也挂了一串,眯着长长的眼睛问我,帅吧?染过的头发有股怪味。我拿脑袋撞了一下他的肚子,哥顺势抱住我:好不好看?好看,我说,我们班有女生暗恋你呢。李采映说,你卖我电话给她呀,一条五千。他耳廓圆圆的,上面能看见丝丝的血管,说这些话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两腮用力,耳朵也跟着微微动,我咬了一口。哥怪叫一声,捂住耳朵躺倒在沙发上。
那之后妈妈每次下班回来,家里都跟死了人一样。我缩在房间里写题,哥就装作打球才回家的样子去洗澡。妈妈摔碗为号,一重重放下盘子,我们就出来,沉默地吃完晚饭再各回各的房间。我的房间里放了一只小鱼缸,十五岁生日的时候跟李采映一起去花鸟市场买的生日礼物。还记得这个人捂紧钱包的样子,虽然最后很慷慨地都给我花了。小鱼朋友有雀鲷、波纹唇鱼,还有很多水苔藓,哥之前总是把手就那样伸进去,我就担心鱼会死掉。这时候不知道他在隔壁干什么,发信息问:你、在、干、嘛?他回说:娜炅,跟我一起拼网飞家庭套餐吧……我不理他,一会就打语音电话过来了,当然我其实舍不得不理他,但我就是没有回。
此情此景一直延续到六月底,梅雨季来的时候,天天下雨,李采映的内裤晾在阳台上,我就一直说哥哥要是把内裤戴在头上两个小时,就跟他拼套餐。他八字眉一耷,要哄了,常常只有接吻,哥用牙齿轻轻抵着我的时候,明明已经因为太近而失焦了,还是含糊地说:娜炅的眼睛大大的,很漂亮啊。其实在学校里也是经常会得到夸赞的脸,但还是很不禁夸,我想躲避这种赤裸裸的直白,采映就不肯。我不喜欢下雨天,自己回家,遇到真的大片的水洼(雨的镜子),哥哥不在就没有人抱我过去,所以踩得整个鞋子都湿了,六点半,妈妈居然不在。
我发现妈妈彻底消失就是在那个星期二,距离休息日还有很久,我的舌头被牙齿磨破了,疼得不得不注意这块口腔里的软肉,而一旦注意,人竟然会不知道该怎么摆放自己的舌头,跟采映说,他掐着我的腮帮看了,说晚上给我拿外敷药来。一直没拿。记性有够差的。星期二的晚上,哥在值夜班,我狂打了七八通电话,妈妈都不接,突然好像有种可怕的预感:终于来临了,终于要受到惩罚了。我推开家门,在夜色里拔腿狂奔,远远地看到便利店闪烁的灯牌,冲进去,里面没有顾客,李采映用被吓了一跳的表情那样从收银台里抬起头来,旋即疑惑地:娜炅,怎么了吗?哥的橘发乱得像鸟窝,显得脸也自然无辜,我喘着气,抬起脸来告诉他:妈妈,不见了。
3.
爸爸在煮茶,几乎是气定神闲的样子。半个小时以前,我们一家刚从警察局里做完笔录回来。去的时候,哥一直低着头,半天才发现他睡着了,所以坐直了让他靠着。头发尖遮住了眉毛,看起来像一只什么狗。睡着的狗。下车前,望着在黑暗里白光莹莹的警察局,我抓了一下哥的袖子:等一会问,就说是爸爸的缘故。李采映微微低下脸看我,好像没听懂,我还想说话,突然有脚步声向我们走过来。我说,爸爸跟妈妈关系一直不好,但是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听到他们吵架。坐在对面的两个警察,其中一个长了一对特别漂亮的眼睛,眼角挑起来,是狐狸相,她缓和地对我笑了笑,也许想安慰不见了妈妈的我,另一个男警察一直在烦躁地转动笔帽,他手的姿势突然让我想到哥每次先用食指撑一下避孕套的样子,尽管简单、但充满感情。避孕套放在我的床头的第二个抽屉里,和我的发饰放在一起,看上去有种割裂的感觉,是对的,早上起床以后想要挑一只发卡,对着镜子里已经梳整好了的我、李娜炅,看到蓝色的避孕套壳子,有恍恍然的痛感。警局的地砖是纯白色的,照着冷冷的光芒,在外面等待的时候听到爸爸激烈地吼声,我动了动肩膀,骨头咔一声,采映立刻低下头看我。哥哥轻轻握住了我的手,是“不要害怕”的意思吗?我并不害怕。
茶叶和过滤的水被留了下来,爸爸没有喝酒的习惯,他也不抽烟,某种角度来说几乎算得上是一个好男人。他的手攥着小小的瓷杯在桌上来回滑动,叫了我:娜炅啊,妈妈走之前说什么话了?我说:爸爸跟她吵架了吗?他摇了摇头,一直没有说话。
妈妈真的彻底消失了,过去的几天里,她的手机没有开机过一秒钟。晚上哥哥来我房间,长手长脚地环着我说:妈妈会去哪里了?我哪里会知道。妈妈不会再也不回来了吧?我推他:别说了。李采映没有理会:如果她不回来,是因为我们吗?我说:嗯。他突然不说话了,半天才有吸鼻子的声音。哥原来哭了。我用手指去摸他的脸颊,湿漉漉的,泪水争先恐后地冷却在我们的皮肤上,李采映松开我,想翻过身去。他总是想自己伤心,明明是我们的妈妈啊,我们的伤心。我的胳膊去追他,攀在之上说着“别哭了”这样的话,把嘴唇在他有沐浴露味道的肩上滑动。哥每天睡觉都只穿一件老头衫,早上起来除了晨勃还有青色的胡茬,像是一片小小的灌木林。
去上学前跟他一起挤在卫生间里,我脸上满是洗面奶的泡沫,总是闭着眼睛洗完,一抬头在镜子里发现李采映就那样叉着腰,边在下巴细细的白沫里刮着胡子边看我,还轻轻地笑。再笑小心把脸刮破啦。隔周李采映一直说,想再打一份工。因为妈妈杳无音讯,哥似乎担心她去寻死了,我不相信,如果妈妈死了,我不相信我们还能相抱着睡在一起,怎么都会闹鬼或者做可怕的噩梦啊。我相信她藏起来了,在闪烁的韩国躲起来并非难事,而一个人在世界上只要下定决心消失,就真的会被遗忘。
4.
眼下我一直在上学,因为没有人再给我准备午饭,所以中午一放学,我就只好去哥哥在的便利店吃便当。夏天的热浪浸淫,校服的衬衫常常汗湿而变得很透明,内衣也是哥哥陪我买的,这样看来,其实妈妈在不在都无所谓,哥身上有一种母性的辽阔、以此哺育我成长我,将我撑大了,变不回去了。制服裙也黏在大腿上,总之不舒服。体育课跟大家聚在一起聊天:娜炅!胜元是不是跟你告白了?没有,别胡说啦。胜元说你答应他了呢!我无意识地往后退,她们立刻就忘了我,明天学校对街有地下偶像的演出,要不要一起去看?好啊,当然好啦!声音渐渐模糊,我在里面开心地大笑,跟大家拉着手转圈。知道吗?十六岁的人都还在追求爱的真谛呢,从女孩们细长的手臂上望过去,通向一条大道,那就是爱。
第一次去哥打工的便利店吃午饭,才发现原来学校里有这么多孩子都在那里聚集着。李采映系着一条滑稽的围裙——据说是工作服,戴着口罩用眼睛微笑、欢迎光临、谢谢惠顾地工作。很多女孩偷偷瞟他,真是好笑极了,你们不知道吧,他不洗袜子,但她们的样子让我觉得就算让她们吃我哥的袜子都可以、都乐意。慢慢排队走到跟前,手里拿着冷冰冰的鲜虾蔬菜粥,哥特别灿烂的样子,他的耳钉也闪闪的,突然说:吃不完留给我。我答应了,赶紧回头看后面叽叽喳喳的人有没有注意我。结果午饭破天荒地吃得很干净,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关于胜元的消息传了很久,他才出现了,在楼梯口拦住我,脸色涨得好像生虾渐渐被烤熟:娜炅……我,你别介意,他们都是胡说的。我说,什么?胜元是足球队的,他刚换上队服,看样子准备去训练,两只脚交替着跳了跳,他说:我想跟你做很好的朋友!我向他微笑:好的。胜元居然举了一躬,飞快地滑下楼梯,向着训练场跑去了。
后来跟哥哥说柳胜元,他满不在乎地问我他怎么从楼梯上滑下去的,是靠着扶手吗?我说是的。哥就有点得意地说,他可以直接摸着扶手跳下去,就是这样跳会蛋疼。我说:李采映!!他说,对不起对不起,不说了。隔了一会哥就会得意忘形,不仅学我叫他大名的语气,还故意扭扭捏捏地说,真是没礼貌啊,能这么叫哥哥吗?不管怎样,居然还是很可爱,无语。我回房间找小鱼朋友们——其实其中一条就叫李采映,养久了,会亲我的手。
刷ins的时候看到,隔壁班的熙真上传了一张跟李采映的合照。熙真跟我还一起上过急救课,我扮演昏迷的路人,她给我做按压,人工呼吸的时候我们两个都忍不住一直笑,这一项只好被打了不及格。照片里的采映比了一个傻兮兮的V,没有戴口罩,橘发和冷气的笑脸,熙真的半张脸漂亮得体地微笑着。我看着数学的功课,突然心烦意乱,这条ins爆火,在全校乃至整个首尔高中群体里都疯传了一通,熙真的文案附了两个波浪号,显得无限亲昵,评论也在不断刷新。我翻着相册里和哥的合照,全都无一例外乱七八糟,不是他做着怪表情,就是没有好好穿着衣服。想着,不自觉把那张合照给他发了过去。
来我房间吧,是不是好久没来了。哥的消息这样说着,我爬下床,还在门口,就被他拐进去了。李采映的房间里乱得惊人,还有一股洗衣粉和很久不通风的潮气,和他一起摔进床垫里,我说:熙真是不是很可爱?他说:原来叫熙真啊,根本不知道呢。她没有要你的联系方式吗?要了,但是哥哥很忙啊,说下次了。我躺在床上不说话,李采映露出那种很爱很爱我的样子,梳理我的头发,轻声说:我昨天晚上梦到妈妈。又在转移话题了。他的手指在我的鼻梁上抚摸过去,说:娜炅长得跟妈妈更像。好在哥通常消沉不了太久,片刻就圈着我,说,啊啊。我说干嘛?他说,什么时候帮哥整一下房间呀,给你零花钱。我假装继续生气,他就把我抱得更紧一些。
5.
隔天便利店爆满,围得水泄不通。好像一种参悟“道”的仪式,高中生们对李采映迸发了这么大的热情,真是不可思议。但是班里也有对他不屑一顾的人,还在学校食堂里吃饭。下了午训的球队成员们来买水,发现便利店拥挤的盛况,全都摸不着头脑,好几个男生都跟我一样站在外面等着。在那之中,胜元突然看到了我,娜炅!他叫得很大声,好些人的目光齐齐射在我身上,黏黏的,很不舒服。他才跑过来,我就退了好几步。原来柳胜元在这群球队的大块头里也显得个子奇高,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请你喝饮料吧。我说,不用了,谢谢。他说:今天便利店怎么这么多人?我向里面瞟了一眼:可能是有一个帅哥收银员在吧……你没看到熙真的ins吗?胜元说,我不怎么刷,我能加你吗?我正要说话,发现李采映在里面望着我,嘴巴突然不会动了,也再一次感到便利店外可怕的燠热。
哥哥从柜台里跑出来的时候,手里除了热好的便当(扇贝肉拌饭)还有两瓶冷饮,他放到我手里让我回学校吃,然后居然扭头对旁边怔怔的胜元笑了:是胜元吧?经常听娜炅说的。饮料被放到柳胜元手里,哥在我的脸颊上戳了一下,回去了。里面的人群出现了一阵骚动,但我看着胜元呆滞的样子,片刻,他打开饮料灌了一口,丧气地说:对不起,娜炅,我不知道……我说:不是。正午的太阳扑洒在我们身上,我转身快步地走了。
果然出现了我跟便利店那个帅气的收银员恋爱的消息。哥把我的校园生活搞得一团糟。虽然在这之后仍然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不用排队的特惠,但胜元再也没来找过我,我的同桌问我,真的在跟那位哥恋爱吗?我摇摇头说,不是啊。她摆出不信的样子,笔头在桌子上疯狂地打转:大家都羡慕死啦。我隐隐地担心会被找麻烦,好在一直没有。周末跟哥一起去游泳馆,他打量着我的泳衣,说有点小了呢?我看着假装站在岸边望着谁,哥哥站到我旁边说:娜炅在看谁呢?!我一把把他推了下去,高个子溅起了巨大的水花,他像只笨狗一样在里面扑腾两下,浮出质地光滑的脑袋来,笑嘻嘻地抓住了我的脚踝:下来吧——我尖叫了半声,也跌了进去,李采映的身上水淋淋的,肌肉也有着美丽的光华。我挂在他的脖子上,他说:怎么样,跟哥恋爱的感觉好吗?我说:给我零花钱。李采映捉住了我的鼻尖,然后亲了亲我。互相撒娇的把戏。
莫名其妙的我在水里摸着李采映的小腹,紧紧的,蓝色的波纹在我们身上浮动,哥说:别搞了……我要硬了。说完,他就不管我了,向前游去,我在水下睁开眼睛,突然看到妈妈疲倦而格外惨淡的面容,心脏狂跳,幻觉、幻觉,我盯着哥哥在前面的脚掌,用手拨开了一切。
6.
我不是一点都不想妈妈,只是不知道怎么办。相信哥哥也是一样。我们不愿意面对着什么都不说的她,好像目睹我和哥纠缠的样子已经将她的舌头拔掉,语言就此枯萎。爸爸仍旧早出晚归,上次出差给我买了一只彩色漆皮的娃娃,但是怎么也没想到里面是陶瓷,差点摔碎了。我跟哥像两个被抛弃的垃圾袋,孤零零的,哪怕抱在一起也有一种瑟瑟发抖的冷意。李采映高中快要结束的那一年被开除了,因为他帮朋友偷考卷作弊,本来可以拿到的毕业证,像一切离我们家近在咫尺的东西一样咻地飞走了,现在妈妈也飞走了,生活就是这样。
爸爸常说,时间就是经验,经验就是教训,教训让你认识生活。
不是的。我不需要教训了,我不需要无穷无尽的痛苦来填饰人生。有时候感到了不存在的悲伤,蜷起身体来抵御,或者一动不动地看着鱼缸里窜来窜去的朋友们,苔藓随着时间慢慢地爬满了内壁。哥说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就带了我去市场又买了一条吃苔藓的朋友,放在装满了水的塑料袋里。这就是在补救生活。
早上感觉李采映做的泡菜炒饭完全难以下咽,只好放弃不吃,哥又全都吃完了,拿纸巾擦了擦我的嘴巴,又擦自己的。在学校待了半天,老师用知识的脐带试图喂养学生,但明显我们之中的不少人因为脐带绕颈而死了,还在羊水一般的板书里挣扎,我卧在课桌上面对着笔记,班主任突然冲进来叫我:李娜炅!我全身心的震颤,预感又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又一次光临警察局,因为爸爸在出长差,只有哥哥这个成年人代替着听,大意是有人在外地看到了疑似妈妈的人。疑似。下午还下了一场阴沉暴力的大雨,满天空都是疑云。
我们去找妈妈吧?李采映擦着我被淋湿的头发,不经意地说。我起先以为他又在开玩笑,才反应过来,说找不到怎么办?哥哥说,你上学怎么办?我说我可以自学。他突然眼泪汪汪的样子,又可怜又可爱。小鱼朋友怎么办?我们一起找熙真拜托她…….晚上哥关掉手机,说买好了车票,月光淋得他一侧的脸像是冻住的牛奶,他的手指爬在我的骨骼上。我们彼此黑洞洞的眼睛,因为潮湿也长出了苔藓,慢慢爬满眼球。哥哥。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