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先生遇见叶蘼的那天，黄浦江上的晚霞如血。
民国十四年，一艘赴日归国的三层邮轮缓缓驶向黄浦江码头，临近靠岸，王先生略显疲乏地从顶层的贵宾酒室内磨人心志的虚与委蛇中抽身来到甲板上吹风，十里洋场隐隐绰绰的轮廓在残阳雾霭的笼罩下被镀上一层金红色的光，如同侧卧横陈在神坛上圣洁无价的神女，被已然泛凉的秋风撩起裙角却仍不觉冷。
王先生迎着江风走向桅杆，摘下眼镜，略显疲乏地揉着晴明穴。重新戴上眼镜后欲点支烟，掏出银质烟盒后摸进西装口袋，又悻悻地将烟盒放了回去。
在新鲜空气和微凉晚风的清醒下，背后室内各色上海话夹杂着日语的嘈杂寒暄令他忽然格外身心俱疲。相比之下，一阵少女娇俏如银铃般的笑声在此时此刻便显得格外突兀。
王先生循声望去，只见一位穿着洋装皮鞋，留着似黑缎般齐耳短发的少女从身边略高些的少年手中拿过一只手提箱，边笑道：“也只是刚毕业嘛，就那么会讨女孩子欢心了。”
少女明媚张扬的笑意使得身边欲帮她提箱子的少年清冷的眉眼间平添了一分局促，任凭女孩从他手上拿过自己的箱子。
王先生打量起女孩身边穿深蓝西装的少年，虽说西装革履好不得体，但以王先生在十里洋场的政界官场上摸爬滚打厉火中淬出的毒辣眼光，只需一眼，少年的稚气一览无余。虽说抹了发油打着领带，可领带还是学生气的侧领平结，西装外套露出的一截衬衫袖口也没有钉袖扣。
女孩旁若无人地拉起少年的手走下甲板，擦身路过王先生时，少年拘谨地冲他微微阖首。
汽笛悠扬，轮船靠岸。在鱼贯而出的人流中，王先生留意了一下那对孩子。只见早已有家丁打扮的司机和佣人在码头等着他们，那位有着明媚笑意的洋装少女拉着少年上了汽车，王先生只隐约听见司机的一句“方小姐”，玻璃窗后的少年男女便消失在了熙攘的车流中。
———看来是一对留学归国的孩子。
只是王先生没料到，那位学成归来的少年这么快就找到了营生———黄浦司令部。
秋风渐凉，王先生办公室窗外的银杏满地金黄。在看见走进办公室的少年的瞬间，两人彼此惊讶皆溢于言表。
“侬好。”少年率先整理好思绪开口，是一口令王先生欣慰的地道上海腔。
“蛮好。”办公桌后的王先生笑了，径自道，像是在回答少年简洁的问好般，“终于是个上海的了，上个么军校毕业的，港话晓得伐，一塌糊涂……侬叫啥啦。”
“.........叶蘼（秘）。”
“我晓得，问侬叫啥啦。”
“叶蘼。”
见此，少年走向王先生的办公桌，掸眼随手摩过一本摊开的记事簿和钢笔，在纸页上写下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蘼字。
“蘼。”王先生念出了白话的阳平调。
随后抬眼望向他———那是他在南京路新买的羊皮记事簿。
“我知道，您姓王。”叶蘼将玳瑁笔帽拧好，恭敬地放回了原位。
“…………”
王先生登时有些无语凝噎，伸手拿过桌上的一只银质烟盒，打开发现所剩无几。“侬吃烟伐？”叶蘼摇头。王先生啧了声，随后语气又和缓下来，“小朋友嘛………小囡帮我买盒烟去啦。”
叶蘼脸色变了又变。
带着一整条卷烟再回到王先生的办公室时已不见人，叶蘼只好将卷烟放到办公桌上，垂眸恰巧看到自己原先写的蘼字上下平添了些隽秀的钢笔字———
开到荼蘼花事了，尘烟过，知多少？
叶蘼抬头，看向空荡荡的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