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走啦,夜啦,乖啦,再唔返去阿公要闹啦……
嘈杂之声不绝于耳,声声都是左耳入右耳出,没有一字入得了梁俊义脑内,有靠得近的人见他嘴里念念有词,凑过去一听:十个二,反劈!
真系烂玩!
门生千哄万哄,他仍似块狗皮膏药扒在凳上,没人奈何得了他。
一片慌乱中,有人接到tiger哥致电,当即叫全部人收声,屏息凝神按下接通键,就听那端抛来一句:夜了,还不回?
那人战战兢兢地答:十二少饮大咗,不肯走。
一边应一边翻梁俊义衣袋,才见他手机上有二十多通未接来电,全来自“大佬”,当下明了为何tiger哥的电话会打到自己这里。
“喺边?”(在哪?)
门生报过地址,那头电话便挂断。
余下几人一合计,纷纷怕作池鱼被殃及,连忙同门口的服务生交待两句便鸟兽散,走时还相互安慰:我们人人都识时务,费事等阵tiger哥来要教训十二少施展不开。
于是tiger到时只见梁俊义一人仰坐在沙发上,身旁一地空瓶,烂醉似死狗。
“喂,醒。”tiger惜字如金,懒得动用声带,随着烟呼出来的是嘶哑气音,反正梁俊义从十三岁听到现在,再细声都能听到。
轻飘飘两只字砸下来,总算让十二少纡尊降贵肯睁开沉重双眼来,实在是醉,眼神聚不了焦,抬起眉头半眯着眼,只看到个轮廓,但也知道是大佬找上来了。
头顶发麻又酸胀,连带着思考都慢上好几分,本能想站起来迎上去,心有余而力不足,身体昏沉沉,陷在沙发里未动弹丝毫,只剩下动了动嘴唇,含糊地应一声。
这模样可算得上是目无尊长,然而tiger早惯了,他本就少觉,大半夜被叫来都懒得恼火,反正多得是时间和这衰仔在这耗。
耗到万籁俱寂,不紧不慢食完最后两啖烟,看一眼表,见时间差不多,手一伸扯起梁俊义松宽领口,醉得又合上眼的人被扯得呼吸一滞,霎时睁大眼。
酒是壮胆,难讲过去由tiger宽限的时间里,梁俊义又作了什么梦、醉入何方幻境,但见他呼吸粗重,醉眼迷离,一副狼狈样。
“返去了,走。”tiger懒得啰嗦,亦费事闹他,人醒了、能走到,就好。
难说有意无意,仿佛忘记这死仔早知自己底线在哪,更擅长得寸进尺,借着酒意卖乖是信手拈来。
于是梁俊义身子不起,只顺着tiger的力抬起下巴来,双臂软绵绵搭在椅背,心安理得地任由大佬处置,要打要骂,悉随君便;亦懒得修饰眼神,一双眼直勾勾,孺慕也好爱恋也罢,浸润在酒意里,膨胀成了一朵云,蒸腾起来时笼得人面红耳赤,太过灼热。
似醉非醉的眼,肆无忌惮地对上一副黑幽幽的墨镜,依稀间窥见墨镜后的警告与犀利,但那又如何?
往日梁俊义做惯了好头马、正衰仔,总是识时务,爱意欲望贪嗔痴,尽数掩藏在忠心下;如今饮过酒醉过三巡,让下他吧、随他任性一下。
大佬会纵我,大佬会带我归去,大佬、大佬……哪怕少了一只眼,亦将我看得一清二白,即使他偏偏诈不知。
侥幸之余,又恍惚地觉得可悲。
换作旁人,悟到这一层都要开始伤春悲秋,不被回应的苦楚总值得奏起苦情歌。
然而无论醉时清醒,梁俊义从不爱悲哀,只识将一腔热血奉上来,不解读不计后果,只要倾洒,无遮无掩不知廉耻地爱慕心上人。
恍若孔雀开屏,散尽了风流模样,眼皮开始抬不起来,睡眼低垂,内里一片水光潋滟,想要看清来人也只会把头抬起一些、再一些,思绪大概是断片一秒再回笼,面上露出一个后知后觉、好辛苦似的辨认出来大佬的表情,压着嗓音说:“大佬……我好晕……”
这话要是传出去,怕是很招笑,往日的庙街头马十二少总是一往无前,如今摆出个示弱模样,朝着自家大佬撒泼打滚,实在上不得台面;换作其他字头,怕是这话都未落地,大佬都巴掌都要落在面上、再加之一句:“食懵你啊?”
那tiger哥呢?
梁俊义往日不爱赌,但不代表他不会,尤其在酒后。
固然要搏,我撒这眼娇会冧到大佬吗?赢了便得便宜,大佬忍我锡我,便够快活;若是输了呢?无非是巴掌和责骂,你又知十二少不会在此斟酌出几分快慰来?
总是安乐,不比外人,他的底气足得很。
tiger无声叹气,自己亲手养大的细路哥,总是狠不下心斥责,恼也好烦也罢,最终讲出口的也不过是往时总爱斥的那句:“正衰仔,成日都要大佬等你……”
等他在外打闹迟到开席,等他学尽自己一招一式,等他悟了世事人情,等他开尽情窦,等他识得掩藏,等他明知被自己看透仍故作不懂……喂,你别以为tiger哥活了几十年是浪得虚名啊。
眼波溶溶的小把戏,他既爱玩,就由着他吧,tiger不语,手仍搭在梁俊义领口,卸下力气,染着烟味的手指游到人颈后,仅落于此不够肉紧,于是往上潜,来到刺痒的发脚,捏着一片软绵绵的皮肉,用力不多,只揉捏,难辨是溺爱抑或暧昧。
大佬的指尖有茧,粗糙地惹出酥麻,似电一路绵延爬上头顶,梁俊义用力睁大眼,看尽了、又觉大佬离自己还是如方才一般远。但颈后的感触是真的,大佬的注视是真的,喉头干涸,只一味地吞咽唾液,怕不是一发声就要如他一般擦出沙哑嗓音来。
恍若被掐住七寸,昏头转向之间,飘飘然就被人拎起来,借着那道力起身,手臂先一步搭上人肩膊,迷迷乎侧过头,入眼已是好近的大佬侧脸。
“梁俊义,”连名带姓的叫唤,自十二岁以后就少有听闻,何况是用这般发紧的语气,严肃之余总有几分克制,“下次唔准饮咁醉。”
在克制什么?管教的话里有否藏了一丝意乱?
下次不准喝这么醉——意思是还有下次,还能喝,大佬还会来接,只是不能太醉,醉得几乎将自身全然坍塌在他肩上,实在将人累得过火。
梁俊义嘿嘿一笑,含糊地应“知啦”“我听大佬话”,醒又好醉也罢,借着不稳步调,跌撞将脸埋在tiger颈窝,苦烟味、薄檀香、凉阵阵的须后水味,温热热地蒸入肺腑,闻足十年都动心,依稀间还能听见大佬轻笑一声。
你看,庙街的十二少,不赌则矣,总能赌赢,总是赌得很对。
还是要留心,别把大佬惹恼、别把大佬累着、别被大佬看得太透。
费事他觉得自己不好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