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Chapter 2
02
贾诩跪坐在驿馆房间的桌前,指间碾着那封不再是什么机密的密信——曹操声势浩大地前往宛城,过不了几天便会街头巷尾人尽皆知。他来得晚了,有人在他之前说服了张绣,此刻,此刻曹军还未兵临城下,降之,战之?或是……
晚风徐来,将脸侧的长发拂到肩后,他仰头咽下一口酒液,喉咙刺痛,些许麻痹的醉意涌上脸庞。门外有人影靠近,装模作样地敲门问询,那样高大的身躯不会再有旁人,贾诩紧捏住空掉的酒杯,在张绣推开门的刹那对着他的脑袋掷过去。
或是杀了张绣,令人取而代之!
张绣微微侧过身,酒杯穿过他扬起的发丝砸到墙上,在木质地板上滚出好远,带着些势必要将他砸得眼冒金星的怒气。他摇头笑了笑,无视贾诩愠怒的目光,径直走进房间。
“先生怎么一个人喝闷酒?”张绣关切地说,“我来为先生温酒吧。”
他维持着那副恭敬温和的嘴脸,就像贾诩刚来到宛城时他所表现出那样,恨不得将人捧在手心里,实际上却捏着他的脖颈将他架在军师的座位上。人模狗样,狼子野心,真是可恨得紧。
贾诩无端笑出了声,语调中含了些阴森的温柔。
“将军若是坐下来,恐怕今晚曹司空便拿着宛城将军暴毙的密信,调头回许都去了。”
张绣佯做惊讶状:“我还没娶亲呢,膝下无子,只有这一群嗷嗷待哺的弟妹。这太守之位,先生选谁来坐呢?”
贾诩用指背撑住脸颊,侧头望向身边。张绣毫不客气地坐到他旁边,学着那些儒生士人的动作整理衣物,迎上他戏谑的目光也不甚在意,一副虚心求教的好学生模样。
“嗯。”贾诩半眯起眼睛,假装已然做过一番思虑,“广陵王仁义,不忍见宛城群狼无首,念刘荆州年迈,自请代管宛城,也是合理。”
“原来如此。”张绣恍然大悟般缓慢点头,惊叹道,“先生如此深谋远虑,已将我的后事都安排妥帖,我若是还不能放心地吃肉喝酒,岂不是对不起先生的谋划?”
贾诩扯了下嘴角,逐渐收回所有假惺惺的阴毒笑容。没什么好笑的,张绣要完蛋了,宛城也要完蛋了,而他还没有想到什么能将二者保全的计谋。张绣自作孽不可活,他也无能为力。
察觉到他情绪低落,张将军也不再演戏了。他放松身体半靠在一旁的软垫上,沉默着,望向烛火光影下文和的侧脸。这几乎是他想要的,往后余生每一夜的缩影。
过了许久,张绣才叹出一口气。
“你那信到得比你还要早。”他说,“你一个瘸子跛行至此,本就不容易,信来得早也是正常。我不是有意隐瞒的,只是怕你看到信,一气之下扭头走了。我还想……我还想见见你呢。”
贾诩轻声道:“原来将军叫我在门前罚站半个时辰,是因为想我啊。”
哎呀,这可如何是好,文和在怪他是条坏狗呢。
“是我不好。心血来潮便想逗你一下。”
张绣抬起手,贾诩落在身侧的发丝从他的指腹划过,像是握不住的流沙,哪怕他用尽全力,唯一留下的也只有伤口中浸血的沙粒而已。
“如今木已成舟,宛城不得不降。文和还留在这里,是有任务?”
“你猜。”
“猜对了有赏?”
贾诩转头对上他的视线,鼻腔中哼出一声表示同意,许是醉了酒的缘故,他的神情中竟有许多眷恋。张绣下意识地抬起手,想要牵住他的先生,却只有发丝从掌心匆匆掠过。
他放下手臂,不由得苦笑一下:“我猜你的下一个任务,是要杀我。”
贾诩不置可否,只是缓慢地眨了眨眼。现在他看起来不光是依恋,倒还有些难过了。
张绣继续说:“广陵王大抵是告诉你,能劝则劝,若是不能劝,也不能让我沦为曹孟德杀人的刀。如若我冥顽不灵,死不悔改,你便当场杀了我。我对你……”
他突然停在这里,急促地呼吸了两下才继续说下去。
“不会设防。”张绣说完便笑了,“真是的,飞云怎么会有这样狠心的家长呢?”
贾诩默不作声地听完,伸手取过桌上的空酒杯,为他倒了满满一杯。
“赏。”
张绣伸手捏住酒杯,眼神却一直落在谋士的脸上,一秒都舍不得移开。他这心不在焉的态度让贾诩有些不满,阴毒的谋士剐过一计眼刀,像是责怪他居然连这种时候都只记得情爱。
“小心些。”贾诩柔声道,“酒里有毒呢,可别撒出来了。”
张绣将酒杯放回桌上,睁着眼思考了两秒,最终选择耍无赖掀桌。他调转方向,直接躺倒在文和的大腿上,拿出一副军痞流氓的做派,不管怎么推搡打骂都死活不起来。文和骂他无耻,想要推开他的脑袋,他便抓着那人的手按在心口,拇指指腹从谋士的指尖一一划过。这动作让贾诩明显愣了一下,随后便由他去了。
张绣摩挲着他的手指,仰头道:“喂我。”
贾诩恶狠狠地说:“你是狗吗,吃喝还要人喂?”
“广陵王要杀我,我心甘情愿,此刻就躺在这里引颈就戮呢。文和竟连亲自动手都不愿意?”
呵。
贾诩冷笑一声,一手托起他的后脑,一手端着酒杯,将杯沿贴到男人唇边。苦读圣贤书十余载,如今竟落得个被人躺在腿上服侍酒肉的下场,此时此刻,他是真的想把张绣彻底毒死。
张绣十分顺从地就着他的手仰头喝下去,也许他断定这不是毒酒,也许他真的不知道。贾诩想不明白他为何要这样做,为了取得他的信任,为了让他心软,或是傻到愿意将性命置于他手上。张绣不信牛王,所作所为却有些信徒般的癫狂,他到底信仰着哪路鬼神?
张绣没有闭上眼睛,那双浅色的眼眸如同薄雾笼罩的冰面,贾诩低下头,看得到自己无措的神情在冰面的倒影。
匪夷所思,无缘无故,大惑不解。谋士生平最恨不明所以,与其这样苦苦猜测,不如醉生梦死。
贾诩皱着眉咬住下唇,张绣只喝了一口他便将酒杯抬起来,将剩下的酒液尽数咽下。张将军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了,高热的体温传到他的掌心里,贾诩放下酒杯,辛辣的酒气瞬间便冲昏他的头脑。张绣抬起一只手,用指腹帮他拭去嘴角残存的酒液。
他说:“文和,这算我们的合卺酒吗?”
合卺。贾诩昏沉地重复了一遍。合二为一,同甘共苦?
“是。”张绣哑声道,“合二为一,同甘共苦。”
贾诩忽然笑了起来,他用指尖拨弄着张绣额前的玉饰,语调诡谲而缓慢。
“同甘共苦在下可做不到。若将军执意要投降曹操,那我恐怕要与将军同生共死了。”
“文和觉得他会杀我?”
“会。”贾诩笑道,“你或者战死,或者病死,曹司空和他那儿子们可有的是死法给你挑。”
张绣握着他的手,贴到唇边吻了一下,随后又按回胸前。他似乎一点也不在意这人的阴毒狡诈,哪怕贾文和疯起来伤天害理惨无人道,他依旧觉得他是这世间最好的先生。
“事已至此,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有。”贾诩说,“伪降之。”
“诈降?”张绣蹙起眉头,“诈降之后岂能全身而退?”
贾诩伸手遮住他的眼睛:“你别吵,我在想呢。”
“那你可得快些想。曹操来之前,我派人将你送回广陵。”
“谁说我要走了?”贾诩挑起眉毛,语气不快,“将军能降,我就不能降?”
这群谋士啊,想一出是一出,以身入局这四个字真不该出现在这世上。张绣握着他的手从眼前拿开,现在文和的两只手都被他牵住了,他却偏偏不能留下这个人。
“李榷的军师,广陵王的密探,里八华的走狗。”张绣一一数算着他的身份,“却在献城的前几天突然来到宛城,要投奔曹操。连我都不信,曹孟德又怎会相信?届时他若加以防范,我只会更难脱身。”
贾诩扯了下嘴角,看起来不甚在意:“那若是我与将军相互爱慕呢?”
……什么?
贾诩继续说:“我心悦将军,得知将军欲将宛城献与曹操,恐日后难以相见,故日夜兼程赶到宛城,向将军表明心意,唯愿与将军同生共死,再不分开。信诚至此,曹司空还会质疑我的用心?”
张绣当场愣住了。文和的手还被他按在胸前,心脏在胸腔中疯狂跳动,他仰头看着那人的脸,呼吸逐渐变得急促。
“也许,”脸颊热得有些视线模糊,他眨了几下眼,睫毛沾上些蒸腾的雾气,“不会……”
贾诩的表情没有半分变化,这在他看来似乎真的只是一个单纯的计谋。他不在乎自己的名节,也不在乎张绣的威望,为了让曹操能够接受他的投降,随后成功组织一场诈降,这算是最为有效的方式。就算不是张绣,是李榷,是广陵王,他都欣然接受。
“那将军便派人去传谣吧。”贾诩用力推了下他的肩膀,“起来,腿麻了。”
于是张绣便坐了起来。他看起来还是懵的,似乎有什么千丝万缕的情义落在他的肩头,将他细密地包裹进一张捕兽网中。他愣怔地坐了许久,指侧磨蹭着下唇,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而贾诩从容不迫地整理着自己的衣服,吃了几口桌上的酒菜。
张绣转头看着他,如今真是搞不清楚,他跟文和到底哪个更迟钝。
“这哪里是谣言了?”
贾诩说:“什么?”
“日夜兼程,表明心意。同生共死,相互爱慕。”张绣平静地望着他的眼睛,“哪一句……是谣言?”
贾诩缓慢睁大眼睛,手猛地颤栗一下,碰倒了桌上的酒壶。酒液沿着桌面滴落到他的衣服上,可他像是感受不到一样呆坐在原地。
淅淅沥沥的水液一直流淌,张绣想将他换个地方,手掌刚一碰到腿弯,文和就如同那惊弓之鸟猛地将他推远。
张将军抬起头,对上一张羞红的,失魂落魄的脸。
是不是……不用换地方了?
贾诩仍想推拒。张绣握住他的手腕,微微用力向两侧分开。
他喘着粗气低下头,含住谋士的唇,酒液滴落的声响逐渐被更加旖旎的水声掩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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