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YUJIN, it's your turn.
OK.
我和黄礼志相遇在秋天，其实我们的关系只是普通同学，为什么我记得这么清楚，因为她说看到留真就会觉得很清爽，简直像是回到刚认识的时候，秋高气爽。
但我们也很久没有联系了，从高中毕业以后，她换了手机号码，断绝了和所有老同学的联系，我甚至不知道她去了哪所学校，也无所谓，我尊重所有选择，刨根问底是不好的习惯。
所以在母校门口遇见黄礼志的时候我有些惊讶，她倒是很自然地跟我打了招呼，我于是没多问。
黄礼志和我印象里没差别，说话让人觉得很乖，素颜看起来显小，走在路上的某些时刻我恍惚以为时光倒流回到高中，高中的时候我和黄礼志也会这样一起逛街吗？想想都觉得奇妙。
留真这次回来看老师吗？
不完全是，主要是回来这边录个视频作业。
视频作业？
嗯，“生活”，主题是生活，我觉得这边的生活气息比学校那边多点，就回来了。
她点点头，专心看着路上没再说话。
姐姐！姐姐！
不远处有个小女孩，估摸着是正上幼儿园的年纪，用脚划拉着座驾玩具车往这边过来。
黄礼志跑上去拦她：艺艺不要乱跑，被坏人抓走了姐姐和妈妈会伤心的！
我是看见姐姐才开过来的。那小姑娘故作严肃地伸手拍拍黄礼志。
高中的时候没听人说起过黄礼志有个妹妹，一转眼都这么大了，仔细算算应该是我们高一的时候出生的，年龄差大到让我想起以前有个网红跟他妹妹相差十八岁，天天在微博发他们合照。我从包里摸出相机拍了一张，这下咱老同学也有了，真不错。
我拜访黄礼志家，那是个老房子，正方的格局，四面是房间和走廊，正中间是露天的院子，天气好的时候甚至不用开灯。黄礼志的妈妈坐着轮椅在正对门的客厅里，腿上盖着毛毯，笑着说礼志很久没带朋友到家里来了，在家里住几天吧？
我没拒绝成功，把礼物放下时护工阿姨从房间里走出来，艺艺脆生生地同她说明天再见，她挥了挥手告别。黄礼志说只请了白天的护工，晚间她下班回家自己能操持一切。
白天出去舞室上班，晚上做饭，辅导艺艺的功课，给阿姨洗澡，帮阿姨织围巾补贴家用……
我沉默地看着听着这一切，觉得自己好像闯入了另一个世界。
不用这样的表情，我很好，真的，黄礼志把一缕头发别到耳后，又揉了一把我的脸：可能前两年差一点，但现在一切都在变好了。
我们两个睡在同一张床上，黄礼志入睡很快，没一会儿就只剩均匀的呼吸声。我转身看着她的背，黄礼志蜷在一边，小说里会说这样看起来很小很可怜，我也俗套地赞成。黄礼志长得比我高呢，这样看起来好像就那么点点大，我把被子往上掖掖，也闭上了眼睛。
早上黄礼志起床要去上班，我起床去拍别人的生活。清晨街上还没什么人，我俩坐在小桌子旁吃早饭。
你可以去学校里拍拍，或者沿着街上一路走。她化了妆，锋利的眼妆压住了素颜那种未成年的气质，御姐风，我在心里琢磨着。这个御姐就在我面前举着油条指点江山，我盯着她张张合合的红唇，然后我打了个哈欠。
喂，有这么困吗你！黄礼志瞪我一眼，气鼓鼓的完全不符合人设，她转头看了眼时间，慌慌张张地收拾了一下自己，我先走了！留真晚上见！
我盯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慢吞吞吃到豆浆都凉了才起身。
我还没目标，于是按照黄礼志的说法沿着街上走。我拍到很多东西：有个小学生背着粉色的芭比娃娃书包，拉链上还挂着一条塑料小鸟吊坠，红色的；路边一个井盖没盖紧；一个奶奶拎着一袋橘子，塑料袋也是红色的；老家这边的共享小电驴有红黄蓝三个颜色；一堵墙上用白色粉笔画了小猪佩奇，太像电吹风了；早恋的初中生在路灯下牵手，校服是蓝白的，当时是黄灯，五秒之后变成了红灯……
我发现我是一个颜色记忆的人，直到很久以后我还记得这些细节，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因为我看了太多遍，剪视频嘛，总是要把素材看到要吐的程度的。
但我又觉得不是，我只是随便地把它们都塞进了作业里，其实也没看多少遍吧。
进学校时是上课时间，我拿着相机满学校转，操场上只有一两个班，红的跑道绿的内场蓝白的学生，风一样地从我身边跑过。早恋的那两个会不会也在这其中，我这样想着。
我在教学楼楼顶往下望，相机屏幕里人影变得很小。我发现我对高中时期黄礼志的印象很淡了，她那时怎么样呢，会乖乖地扎好头发端正仪容仪表吧，上体育课跑步的时候会不会跑着跑着辫子就下垂了松散了，会边跑边重新扎马尾吗？她在班里好像不太有存在感，安安静静地待在……是哪个座位啊？好像跟我隔着几列吧，她比我高点，应该坐我后边来着。
黄礼志回得比我晚，我把拍到的东西导出来给她们看，她看的颇有兴致。艺艺问我是不是上大学就可以在外面到处乱晃不用去幼儿园了，我盯着黄礼志没说话，阿姨哄她：是，艺艺好好读书，上了大学就可以出去玩了。她张牙舞爪地挣扎，那我明天就要去读大学！
我心里有点酸涩，黄礼志看完所有素材把电脑推还给我：留真拍得好，这样就能交作业了吗？
还不够，我打算再拍两天。
她说好，还是在我家住吧，一切都方便。
你需要的话，家里也可以拍，我问过妈妈她们了。这回是她在我背后了，我说嗯，谢谢礼志，谢谢阿姨，谢谢艺艺。
她轻轻地笑，伸了手过来拍我的手臂：不客气。
留真啊，我竖起耳朵听，她好像又转向那边，声音稍远了一点。
她沉默了一会儿。
我不是故意跟大家都断联的，只是我当时，实在是很难接受现实。
没关系，我想说没关系，就算不是这样的理由，断联也没关系，但我没说出口。
高一那年艺艺出生，高二我爸爸去世了，赔了一笔钱，高三的时候，妈妈她又劳累过度……不继续下去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她的声音平平，好像在讲什么不相关的事情，我心里难受，回过身去搂她。
看不见黄礼志的脸，我攥着她的手，我说礼志做得好，你已经做到最好了，就像她爱说的那样。
我望着房间里，夜这么黑，路也这么黑。
我又出来拍。
早晨拍了艺艺上学的片段，现下像无头苍蝇乱转。
随便搭一路公交吧，我上了车，坐在最后一排，看乘客们来来往往。已经过了上学的点，车上多是工作党，背包的拎包的包放地上的没带包的，黑的棕的红的黄的白的包，看着手机的打电话的听歌的看书的，还有拿着编织袋的老爷爷。
我拿着相机拍一圈，拍完车内拍窗外，到终点站了下车换一路坐。坐到车上都只剩外出访友的老年人，我想艺艺说得对，上大学了就能不上课在外面乱晃，上大学了才能不上课在外面乱晃。
小娃娃不用上学啊，出来玩？
对，出来社会研究下。
你这是出来拍视频做网红吧，我也是很新潮的。老奶奶颤悠悠地指着我脖子上的相机。
是啊是啊，我笑，奶奶来拍一个不，让你也做网红。
新潮，很新潮，今天我和一个七十几的“网红”奶奶一起自拍合照了，实在是新奇的体验。
搭了一早上车，我逃出来回归原始用脚行走。
你什么时候下班？我在舞室楼下等你。
正好在黄礼志的舞室附近下了车，我到旁边的奶茶店点了两杯奶茶，坐在路边等她。
没过一会儿她匆匆下楼了，应该是看到我的消息就下来了，因此没有回复，我把手机收起来，另一手把奶茶递给她：不知道你喜欢什么糖度，点了七分糖，走吧请你吃午饭。
黄礼志很犹豫的样子，最后接过奶茶还在小声念叨：怎么这样破费。
这也算破费啊？我瞪大了眼睛看她把吸管插进去小小喝了一口。
是真的，自己赚钱以后就会觉得奶茶这种东西真的挺贵的。她露出点不好意思的笑容来，两手紧了紧杯身又松开。
我突然感觉到被她无意地引诱了，大约是妆容和情态上那种极致的反差，像把钩子勾着我衣服。欲语还羞，我突然想起这个词。总之那一刻我觉得很渴，于是我狠狠地喝了一大口奶茶，并且差点被小料噎住。
黄礼志急得凑过来给我拍背，她说不同意也不至于这样用行动来反驳我吧，她凑得好近，我又咳了两下。
我也染过那样的头发。黄礼志望着旁边那一桌，我没法形容那种语气，好像话语在空中很快就消散了。那个女孩挑染了几缕紫色的头发，隐藏在黑发中若隐若现。
什么样的？
粉色的，比她的更多。
我想了想，没太想象出来什么样子。
她笑一下说，当时我跟妈妈说想染头发，被她骂了一顿，她说家里条件这样，还想着臭美。
哎，哎，我摸摸她的头，她又笑开了，很漂亮。
但是我还是染啦，染完以后去参加了几次随舞，在网上发了两个直拍，数据很好所以赚了一笔钱，而且来舞室报我班的学员也多了，她就没再说什么了。
她笑着笑着伸手擦了擦眼角，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的叙述里肯定隐藏了那些争吵的内容，她一贯如此，我只好说看看直拍，看看idol礼志的直拍。
我闲逛了一个下午，买了水果买了牛奶，买了玩具车送给艺艺，黄礼志说她喜欢这些，又给她买了对耳钉。大雁的形状，其实只是个有翅膀的鸟儿形状，但是它让我想起小时候总是那样两笔画完的大雁，正好大雁南飞也在秋天。
片子的最后一幕拍摄在雨天，那天周日，是黄礼志和艺艺的休息日。
那时阿姨披着毯子坐在屋里，手中针线不停织着给黄礼志的毛衣。艺艺坐在地上玩新的玩具车。
呜——小车对向开来。
砰——小车彼此撞上。
嘟——是小车在亲亲。
她颇喜欢车，对这种游戏乐此不疲。
黄礼志坐在旁边织围巾，时不时伸手帮她拦着小车滑远，有时她抬头望着密密的雨，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拿着相机拍过所有人，最后从她背后拍出去，眼前是一片白色的瀑布。
Do you love her?
我不知道老师为什么从片子里看出爱，我回答他，I'm not sure，我说。
我得到了一个高分。
你朋友是不是很漂亮？
我相机里其实拍了很多黄礼志的正脸，但到了剪片的时候我又全给删了。
也许我十几岁时遇上现在的黄礼志，会想此生要把我的爱我的一切都献给她，少年人总有种做英雄做痴情种的幻想，但现在的我好像只能做一堵墙。
我点开黄礼志的微信，好久过去了，可我是第一次看她的微信昵称：YejiYe🖤。
我忽而想起大一有段时间我练舞时挂着直播，其实也没什么人看，就是挂着玩玩，但有一个出现了很多次的ID对我说做得好，对我说真的很棒。
那个ID是一个黑色爱心。
我又想起那天我们吃饭时黄礼志问我说留真还跳舞吗。
我说跳啊，怎么不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