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河

创造101 | Produce 101 (China TV)
F/F
G
梦河

00

 

姐姐最爱的诗集里夹了一张她的摘抄,上面写着“生活——是无边无际的、浮满各种漂流物的、变幻无常的、暴力的,但总是一片澄澈而湛蓝的海。”那段话的署名十分拗口,姐姐却很擅长于记忆那些繁复的东西。我觉得这句话说得不太对,生活应该是我们家门前那条洛水河,既关乎生又抵达死,能把所有事实都曲解成梦境,让我感觉一切都那么真实,却又好像从未发生过。

 

我想我是爱姐姐的,虽然我只留下了一本卷边发黄的书作为纪念。扉页写满了她给我的祝愿,内容是我俩的秘密,所以我不可以说出来。那本书我很少翻,有时候也会把她忘掉。那种情绪难以名状,就好像,春天是风,秋天是月亮,在我感觉到时,她已经去了另一个地方。

 

01

 

我出生的时候不知怎么的就成了爸妈爱情的产物。在此之前,我的姐姐,傅菁,是妈妈不爱的那个小孩。因为姐姐的存在总是提醒着妈妈,她怎么会困守在这样一个镇子,仅仅为了一个结婚之后就原形毕露的油腻男人。

 

妈妈原来是不会妥协的那种人。她很漂亮,是漂亮到人人都觉得她不属于这里的漂亮,姐姐也是。但姐姐很懂藏拙,她留着英气的短发,也不像其他小姑娘爱拾掇自己,弄点廉价首饰盘在身上。她丝毫不在意那些东西,就像对自己的美毫无知觉,尽管她素颜的样子依旧那么光彩照人。

 

妈妈的故事说起来很简单。外公是个小提琴手,外婆是镇上最好的中学的老师,他们俩可以说是天作之合。祁云镇虽小,却有一支远近闻名的管弦乐队,附近的镇子乃至城里,有什么红白喜事都会请这支乐队去演奏。妈妈的家境比一般人要风光,人又长得漂亮,外公和外婆都很疼她,她便养成了一副烂漫的性子,纯真、又对一切抱着孩子般的期待。她从小就觉得自己是要离开镇子的,她的出生决定了她肩负着一种了不起的、探索外部世界的使命。

 

那时候的爸爸还不是个酒足饭饱会拍拍肚子讲成人笑话的男人,他是个阳光爽朗的少年,所以我说,这个镇子有把人庸俗化的魔力。遇到妈妈之后,他们自由恋爱,妈妈却在诱哄下偷尝了禁果。未婚先孕在这里是个耻辱,妈妈不忍心放弃肚子里的孩子,但第二种掩盖这个事实的选择,就是结婚生育,最终留下来。

 

妈妈离开的车票还藏在她的梳妆盒抽屉的最底部,有时候我去她房间拿我的发夹,就会翻出来看一眼。车票被撕开,白色的折痕在上面纵横展开,她却不舍得丢。

 

这些是姐姐告诉我的。她很努力地想成为一个被妈妈喜爱的小孩,但是那段时间做什么都没有用,于是她留起了短发,开始读很多很多的书,再就是保持沉默。我觉得妈妈其实是个很自我的人,她学不会和错误和解,于是把它们交给年幼的姐姐去担待和抵偿。但不管怎么说,姐姐是我们当中最勇敢的人,她用自己的方式在抵御地狱般的人和事,当然,我并不觉得这里是地狱,因为我也选择像爸妈一样,做了温水里的那只青蛙。

 

我的爸爸是个尖酸刻薄的混蛋。每次我和别人打架的时候,他总能准时出现,冲进那个我常呆的台球厅,揪住我的辫子不分青红皂白地开始骂人,再扭着我的耳朵带我游街,我很小的时候就对这种丢人的暴力行为表示过强烈抗议,不过后来我就妥协了,像妈妈一样妥协。这一点或许是继承她的。

我觉得女人真的很容易就能接受深陷泥潭的、得过且过的温吞,甚至产生爱情的错觉。妈妈在做出选择:为了孩子结婚的时候,她就已经折损在这儿了。

 

02

 

我是在派出所第一次遇到吴宣仪的。我经常来这儿,里头的路我都基本摸熟了。至于为什么我们这样一个破败的小镇也会有派出所,那是因为这里是省际边界,很多外省流窜的逃犯都会往这个方向跑,指不定就躲进后头那片深山老林里无可寻觅,那里地形复杂,任凭警察手眼通天也逮不着他。

我进去的时候李文瞥了我一眼,那是一种我很熟悉的、看垃圾的眼神,不过他是个滑头,惯会阿谀奉承、欺软怕硬,我也挺看不起他的,我们俩也就彼此彼此吧。

和李文比起来,我还是更喜欢舒曼曼,她是去年刚来的警察,对我还蛮关照的。每次和我一起玩的那群人打架动了刀子见了红,身为没有错过任何一个精彩时刻的旁观者的我,就得来做笔录,当我哼哼唧唧半天说不出话的时候,李文就会恼火地用他那块夹着笔录纸的记录板敲我脑袋,而曼曼则会很耐心地摸摸我的头发让我再仔细回忆一下那场战斗的细节。

 

那一天是一个面生的年轻女人给我做的笔录。我刚目睹了屠夫家的小儿子给了他老婆和那个瘸子情夫一人一刀,那场面比杀猪还叫人啧啧称奇。她拿着李文的那块板站在我面前,与周围的环境非常的格格不入。在这样一个灰扑扑的、右上角的监控不知坏了多少年甚至都结满了蜘蛛网、办公桌前的人脸上都显露出一种和生活纠缠的疲态的地方,这个面容姣好、栗色长卷发在脑后扎成高马尾、连警用制服也能穿出电视明星气质的女人,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生物,那种落落大方和清澈却又深邃的眼神让我很不喜欢。我觉得我的小世界受到了入侵,她打破了那个我们都不愿去设想存在的、即便它也许真实存在的墙,把外部世界的一角展现在我们眼前。

“曼曼姐呢?”

“她不在,今天换我来。”她把写字板抵在胸前,朝我微笑了一下。我当时就特不自在,开始绞尽脑汁地思考怎么把我的不自在也传递给她。

“你是新来的吗?”

“嗯,可以这么说。”

“哦,那我不回答陌生人的问题。”我本来是想给她个下马威的,虽然我才十四岁,但我已经在这里住了十四年了,这也勉勉强强能算是我的地盘,但这句话却起到了反作用——把她逗笑了。

我发现她笑起来很好看,露出雪白的牙齿,眼角泛着光。在这种思绪恍惚的、偏见消失的时刻,我才能客观地评价她的容貌——与我姐有的一拼。

 

“小家伙警惕性还挺强的,不过这里是警局,还是要乖乖配合我们的工作哦。那我们还是从基本流程开始吧,你叫什么名字?”我发现城里来的人就是不一样,虽然她还没做自我介绍,我却已经认定了她不是这的人。她刚才还在笑,一张口神情却立马变了,严肃和冷静统治了她的眼神和五官。我暗想,这才是真正的警察吧,李文算什么狗东西。

“傅澄。”看着那张脸我觉得闹脾气好像也没意思,在漂亮姐姐面前顺从一次也没什么不好,于是我异常乖巧地回答了她的问题。

“是橙子的橙?”她这话又让我有点失望,这问题挺没文化的——起码没我姐有文化,怎么总想着吃呢。我以为城里来的就不会那么俗气到总把口腹之欲挂在嘴边。

“是'澄江平少岸'的澄。”话说出口我就十分得意,虽然当初姐姐给我讲了三句带“澄”字的诗,我却只记得字最少的这一句。

“给你取名字的人很用心呀。”

“不,我妈随口取的而已,这诗是我姐和我说的。”

说到这里我又觉得很得意,姐姐上学前就读过很多书,在全镇唯一的那家书店,店主兼她的启蒙老师姚心玉教了她很多东西。不像姐姐总爱泡在那里看文学作品,我只喜欢去隔壁的杂货铺买点芝麻糖,然后坐在书店门口边吃糖,边看漫画书。

 

这次笔录比之前用的时间都要长,结束之后她要打电话叫我家人来接我,我说不用,我自己回去就好。我觉得她还挺体贴,因为我之前可没有在这个地方受到过这种待遇,大家好像都把我当成一个惯犯看待。快走出大门的时候我差点和舒曼曼撞了个满怀,其实她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傻乎乎的,不过她那脑子应付这座小镇上的一些民事纠纷也够了。她突然扯住我,问道:“是吴警官给你做的笔录的吧。”

“我不知道她叫啥。”我心不在焉地回答她,余光已经瞟到了大门口的姐姐和她的自行车。

没得到正面回应,舒曼曼却自说自话起来:“我可崇拜她了,你知道吗,她是上面来的痕迹分析专家,还上过电视,就那种案件纪实,你看过没?”

她这一句话有好多我不懂的地方,于是我就问她,“什么是痕迹分析?”

“说通俗一点,就是可以根据犯罪现场再现当时的情景,并且推断出罪犯的相关信息。”

“那东西很厉害吗?”我问她,却一直在观察姐姐。姐姐的头发有点长了,披在肩膀上,今天大概是要去剪,本来每次都是我陪她一起的,但是今天我没按时回家,她肯定跑了几个我常去的地方,最后来这里找我。

她把袖子卷到肘关节处,露出一截白嫩如藕的手臂,刘海因为汗液而粘在一起,眼睛里是焦急褪去后的责备。

我想我得回家了,就匆匆打断了舒曼曼的那滔滔不绝的、对于她的吴警官的赞誉之词,跑到姐姐身边。

 

“傅澄?”姐姐的手正要揪上我的耳朵的时候,我听见那个甜美的声音喊我,我转过头去,看到吴宣仪朝我们走过来。

姐姐的手一松,有点局促地放在身侧。她垂下眼睛,脸上出现了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腼腆。

 

姐姐和吴宣仪的第一次见面发生在吴宣仪刚到镇上的时候,她想去买点喝的,却发现这个镇子上并没有奶茶这种东西,和她一起来的警察先行去了派出所,在陌生的地方她就一下子有点懵了,于是向刚从书店里出来的姐姐问路。当时我并没有在场,但如果把姐姐的记忆铺展开来,那部分一定有着非常绮丽的色彩。我忘记了在派出所门口她俩交谈的内容,只记得黄昏非常浓重,火烧云像布料店里被剪坏的绸缎一样大块大块地堆在灰蓝色的天空中,屋顶上的鸟扑棱着翅膀飞起来,好像迫切地要去追寻什么遥不可及的东西,路上是小孩吵闹的嬉笑声,我觉得耳边嗡嗡地响,什么都听不到。姐姐和吴宣仪交换了一个非常寂静的眼神,那是我没法理解的、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回家的路上姐姐在去往理发店的那个分岔口转了向,我捏了捏她的手,疑惑地看着她,她只是说,今天不想剪头发了。

“是今天不想还是以后都不想了?”我停在原地问她。

姐姐没有回答,反而问我“今天的事你还没和我解释呢?不是说不许和张泽他们一起玩了吗?”

“我没啊,我是去看刘新祥捉......”接下来那个“奸”字还没蹦出口,我急忙捂住嘴巴,拼命地摇了摇头——真是祸从口出,姐姐又该骂我了。

“好了小澄,听姐姐的话,不要总是在外面乱跑了,最近不太安全,明天开始你等我放学,我们一起回家。”姐姐蹲下来,用手拢住我被风吹得冰凉的耳廓,轻声细语地说。我喜欢姐姐这样的温柔,私下里她的声音软软糯糯,一点都不符合她在外人面前展现出来的那副凛冽又冷酷的样子。

“是那个警察和你说的吗?最近不安全?”

“嗯。”

“她还说了别的吗?”

“也没什么。”

我后来才想起来姐姐每次提起吴宣仪时眼睛里都是带光的,一种奇异的、湿润的、极具光彩的东西封锁在她的眼神里,她很少与人分享,甚至是和我,包括那些她孤独的、充满渴望的时刻,她从不轻易讲出来。

“那是为了她不剪头发的吗?”

姐姐握紧了我的手,一言不发地继续往家的方向走去。

 

我要很久以后才懂那是喜欢一个人才会做的事,像一种迎接新生活的仪式。姐姐身体里那根绷得紧紧的弦松下来了,她不再苛责自己,不再用病态的压抑来抵抗真实的自己。那是真正的喜欢,没有什么投机取巧的欺骗和老谋深算的束缚,是少年人坦坦荡荡的喜欢。

 

03

 

吴宣仪是随专案组过来追捕一个犯罪团伙的。刚开始他们的工作就阻力重重,因为这个团伙太过狡猾,几乎寻觅不到任何踪迹,但他们的线索在这里中断,凭着警察特有的直觉他们认定那些老狐狸一定是躲在了什么地方,于是他们决定在这里等。毗邻镇子的就是一座大城市,他们不会冒险到那种耳目众多的地方自露马脚,正如我之前所说,只要那些坏蛋按兵不动,警察抓到他们的可能就微乎其微,所以如果他们真在这儿,就算知道追捕的人也来了,大概也不会轻易离开。

一个星期过去了,他们始终一无所获,工作进展缓慢,似乎陷入了一个死局。大家虽然心里知道事情的严肃性,但也不能显露出焦躁情绪,只好把手头的资料和已掌握的线索再反反复复地研究它个百十遍,笑称这次行动是来这度假。派出所从刚开始的紧张戒备状态慢慢松懈下来,只剩下到处端茶送水随叫随到的李文以及在给他们做旧案的现场分析的吴宣仪身后拿着小本子狂写笔记、满脸都是佩服的舒曼曼。

而吴宣仪这个“专家”呢,在没有什么可分析的新鲜素材的工作状态下,几乎等于是放了假,可以堂而皇之地四处闲逛。

 

说起来我大概要感谢吴宣仪,虽然她猝不及防地闯进了我们的生活,但是我却借此了解到了姐姐的很多事情——姐姐是愿意在吴宣仪面前表达自己的,那个她小心翼翼藏匿的、并没有她外表看起来那么坚强的自己。

 

04

 

那一天我们仨就坐在洛水河边,其实姐姐经常一个人来这儿看书,而我呢,张泽他们游泳的时候会叫我来当观众,给他们打分。张泽他们最会的三样:游泳、吹牛、打架,他们是一群热爱暴力和低俗的人,但总是对我很宽容,姐姐不太喜欢我和他们一起,但我也不喜欢另外那些愚钝的、死气沉沉的小孩子,他们只会放火烧田,捉各种小动物下锅,或者搞一些恶心的恶作剧,张泽他们好像更有范一点,我说不太清楚,但这不能怪我,我爱着姐姐这样特别的人,让我怎么能够甘心和那些普通的人好好相处呢。

 

我不太听得懂她们俩的讲话。但我隐隐约约觉得,姐姐会靠近吴宣仪和我当初看她不爽的理由如出一辙——吴宣仪是那一扇连接外部世界的门,是无数个温柔梦境中的一片。

吴宣仪常常拿着我在姐姐的床头或者书包或者手里看到过的书,但我估计她也看不太下去,那些东西太过晦涩,是姐姐对现实失望时的庇护所,是她用以自愈的一个容器。而吴宣仪的到来取代了这些。我在姐姐身上看到了妈妈的影子,看到了那个年少时笃定又真挚的女孩,只不过姐姐把野心藏得更深,以至于所有人都忽略了。

 

姐姐会给我非常开阔和宏大的感觉。我时常觉得她不在我身边,就像她站在人群中的时候,我就会忘记别人的存在,我只能看见她一个人,看见她藏在帽子和洗的发白的牛仔外套下面的那种赤诚的、葳蕤的生命力。她让我想起某种野兽,看似温顺,但露出獠牙就足以震慑整片草原。

 

那个傍晚我坐在树上,夕阳的余晖照得我昏昏欲睡,从这个角度我可以看到吴宣仪和姐姐紧挨着的背影——不知道什么时候她们就已经变得这么亲密了,大概是因为,姐姐送我回家之后就都和她呆在一起吧,开始是偶然遇见,后来就变成了约定,而那些时候我不是在睡觉就是被张泽偷偷叫去台球厅玩。镇上的人会说一些有的没的,毕竟吴宣仪对他们来说就像动物园里的动物,漂亮和精致都令他们感到新奇。而傅家大女儿又独来独往惯了。不过姐姐不在意那些风言风语,张泽他们听到了也会帮我训斥或者打那些嚼舌根的人,他们常说“傅澄的事就是我们的事”,我还挺爱他们讲义气的这一点的。这个镇子是个无聊的镇子,大家靠着家长里短维系贫乏的生活,制造八卦和传播丑闻就是他们的副业。

 

意识模糊之际,我听到口琴的声音,一个激灵差点没从树上掉下来。那好像外公的口琴,我很爱听他吹,我知道姐姐有一只一模一样的,但她和我说她从来没吹过。

“我不会,小澄,别为难我了。”

“姐姐你骗我。”

“我没有哦。小澄要是又想外公了,我们下周去后山看他们好不好呀。”姐姐的杀手锏是奶声奶气地冲我撒娇,我向来吃软不吃硬,于是我便没法逼她——可是她从外公那里继承了那么好的音乐天赋,她不可能不会。她或许只是不想一遍遍地提醒自己才华的存在,那会让她更难过,所以她宁愿绝口不提。

 

事实上我的猜测不是空穴来风,我确实看到过姐姐吹口琴。那天妈妈不知道又闹什么小孩子脾气,连带着陈年旧事一起翻出来絮絮叨叨,姐姐踏着很急的步子走出家,我悄悄跟着她,看见她靠在树下,拿着口琴,吹那首《小城故事》,我不知道姐姐吹这首曲子的心情,但她的故事不会仅仅局限于这座小城,我始终相信这一点,直到很多年之后我都相信并亲眼见证了这一切。

 

姐姐那天给吴宣仪吹的曲子是《花好月圆》,我听张泽他们唱过,觉得油里油气——但那天我好想掉眼泪,我不知道同样的旋律可以这样打动人,也许外婆就是看到这样的外公,不管那一刻是口琴还是小提琴,这都无所谓,只要是看到这样的,吹拂口琴上那些单一的键,却能变幻出一整段妙不可言的、令人心跳不停的乐章的人,肯定都会想要与之坠入爱河的吧。

 

我看到姐姐扑闪的睫毛和她眼睛里灵动的光,那种光在那天突然从笼子里释放出来,肆无忌惮地到处流动,姐姐像去银河深处摘了星星,浑身湿漉漉的,眼神也是,那种不加掩饰的欲望让我觉得心惊动魄,那是姐姐吗?那只能是吴宣仪面前的姐姐了。

 

05

 

洛水河旁有一片芦苇地,高挑而密集的芦苇亲密地拥攒在一起,像成群结队的恋人。那天晚上夜深了,姐姐却突然叫醒我叫我出门。

“我们去干什么呢?”我揉揉惺忪睡眼,姐姐的手心渗出汗,似乎有点紧张。

“是要去见吴警官吗?”我在姐姐面前还会尊尊敬敬地叫一声“吴警官”,但私底下我永远只叫她的全名。事实证明我察言观色的本领真的是无师自通,快走到河边的时候我就看见了吴宣仪的背影。她只穿了一件衬衫,看起来很单薄,好像夜风就会把她吹跑一样。

我看见姐姐果断地走上去,脱下外套,对吴宣仪说:“穿外套,吴宣仪。”吴宣仪接过外套的时候,握住了姐姐撑开衣角的手。

“傅菁。”

“嗯。我知道的。”

我再次爬上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这种气氛有点微妙,我不能说我不嫉妒,姐姐和吴宣仪在人前的生疏是假的,她们的默契和亲密才是真的,那种亲密超越我们的骨血亲情。她们总有一些脱线的、跳跃的交谈是我没法理解的,如果把互叫“幼稚鬼”也列进去的话。

已经是两个大人了,我总是想。

那天晚上的姐姐其实是胆战心惊而又甜蜜的,专案组的工作由于拖延得太久不得不进行收尾,吴宣仪忙了一天直到傍晚才问姐姐晚上有没有空见一面。她有重要的事情说。我想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一定要在大晚上打断我的美梦叫我来盯梢才能说呢,是怕惊醒了什么呢。是怕惊醒了这座镇子还是怕惊醒姐姐沉寂已久的心呢?我不知道答案,但姐姐的心大概在初见吴宣仪时就已经泛起涟漪了。

吴宣仪怕虫子,所以她们没办法走进芦苇荡深处,里头有一块洗衣石,这个季节的月亮会在石头旁边的水里投射最美妙的倒影。而她们只是站在外围,没有月影当背景,我看见吴宣仪凑近姐姐的耳边说了什么,姐姐的表情好像从惊惧到纠结再到笃定,然后她侧过脸亲了吴宣仪。

我后来也问自己那是不是一个梦,小孩子是不是该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可我没办法忘记那种深刻却模糊不清的美感,像是一大团纯白涂抹在脑海里,月光沐浴少年恋人,芦苇在夜风里微摇,她们相依相偎,相拥而献出吻触。大概是这么一回事,我想不到比接吻更接近那种纯粹感的事了,或者她们只是十指紧扣,抱住对方,但我觉得应该不止那些。

 

06

 

姐姐把要离开的事情偷偷和我讲的十二个小时之内我的大脑都处于当机状态,我拿着台球杆打破了张泽的额角便一声不吭地离开了台球厅——谁叫他不识好歹看到我神思恍惚的样子还问我想不想去看他们和邻镇的小混混约架。

我漫无目的地走,就再次来到了河边,这条河美得不像我们这个世界里的东西,我早该知道的,这条河就是两个世界的裂缝,吴宣仪是从这里来的,可我不能认为她是来夺走姐姐的,因为姐姐不属于这里,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是妈妈十八年前没有逃走的部分长大了,而她终于还是得离开。

我只好安慰自己,姐姐此后不必再躲躲藏藏,她可以做真正的自己,可以光明正大地吹口琴,多读书也不会被诟病,有一个爱她的人陪着她,妈妈的过往将从她身上摘除得一干二净——离开会是最精密的一把手术刀,把十八年来姐姐无法摆脱的东西永远留在这个镇子上,她可以轻装上阵,奔赴前程。

我为姐姐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偷了妈妈藏在梳妆盒里的钱给姐姐买了车票,准确地来讲,是头上贴着纱布的张泽帮我去买的,看吧,这个镇子上的人,无论多坏都会把人轻易原谅。比如之前的屠夫儿子,他又和他老婆过上了幸福的日子,比如那些和张泽他们打了架进医院的人,现在有空还会来打几桌台球,所以我想妈妈也会原谅我,而这一切,都是她欠姐姐的,只不过借由我代为偿还了而已。

 

姐姐离开的那天绿皮火车的鸣笛声好像要刺穿我的耳膜,大团的烟气明明只是往天空那头窜,却好像涌进我的眼眶,等它们被我努力地挤出来的时候却变成顺着脸颊落下的泪水,我觉得心酥酥麻麻的,就像打了麻醉剂被取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而感到异常的失落。

“小澄,姐姐是爱你的。”

“我知道。”我也好想用这样的回答试图和姐姐建立起一种专属于我们俩的交流系统,但我却屡屡失败,只有吴宣仪可以,所以只有她能带走姐姐。这一刻其实我等了十四年,我总有预感我的人生会在这一年发生什么大事,原来是这样的大事,我站在车站的时候才突然串联起我对未来的那些朦胧的预知和既定的现实。我那个瞬间才明白自己只是荒芜的平原,而姐姐是玫瑰丛生的大道。

姐姐和吴宣仪从车厢的窗户里朝我挥手告别的时候我才终于想起她给我讲的带“澄”字的另一句诗,“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初秋时万物初现颓态,天地愈发阔大,澄江还得继续在朗朗明月下流淌。

我知道人总是得前进的,只不过姐姐是奔向命运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