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及川徹是個很堅強的人。
不只是他自己,他周圍的人都是這麽認為的。
他是白樺,堅忍而柔韌,在最浩大的風暴裏,他熔化敲打,編成盔甲,在深遠的黑夜裏他慢慢編製,將這長久的暮色匯成自己艱難的呼吸。
他很少流淚,他只是默默地吸氣,吐氣。
吸氣,吐氣。
雖然巖泉一常為了及川徹的不著調對他拳打腳踢,但是巖泉一知道,青城西的人都知道,在排球場上,及川徹永遠是那個最可靠的1號。
也不能怪巖泉一。巖泉一沒剪好的新發型,松川穿反的外套,京谷在巖泉一面前吃癟的表情,都會引起及川徹短至一個下午長至一周的調笑。及川徹自認自己是個很風趣幽默的人,非常善於處理前後輩關系,雖然這些家夥總用鄙夷的眼神看著偉大的及川大人,但是沒關系,今天他也相信著他們。
後來他來到聖胡安,風趣幽默的及川大人雖然用了那麽一點點時間,但是他也很快融入了這個全新的地方。慢慢地磨合中及川徹不停向前邁進,他打得更好,跑得更快,傳出更好的球,走向了更大的世界。
及川徹的個人標簽,是受歡迎,是熱愛排球,是絕不認輸,是永遠向前,製霸球場。
及川徹的個人標簽不包括喝了酒之後在不歡而散的前男友的面前掉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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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川前輩...!」
「沒事的、沒事沒事...」
好像有一道熟悉的聲音在安慰自己。
及川徹彎腰蜷縮在一個熟悉的懷抱裏,暖融融的。
有冰冷的玻璃靠近他的嘴邊,及川徹小心地啜印著漫到他嘴邊的溫熱的液體,有點甜絲絲的,好像是蜂蜜水。
有點困...
不知道為什麽他感覺他現在可以安心地睡覺。
很溫暖。
他靠著的胸膛以熟悉的節奏起伏著,如南美洲晚上的海浪,輕輕起伏。
他好像做了一個夢。八點鐘的海灘有明月懸掛在海平面的盡頭,喧嘩的遊人說著聽不懂的外語,身邊的後輩躁動地揮動手臂,語速太快了啦,他心想。
聽不清他在說什麽。他看見浪潮悠悠拍打月光下有些閃光的沙粒。空氣裏有酒精的味道。
蜂蜜水好像有點出效果了。半夢半醒間及川徹還未完全昏睡的意識讓他感到有點不對勁。
眼皮很重,他皺皺眉頭努力睜開眼,一頭橘毛出現在他的正上方。
...日向翔陽?
...?
及川徹猛地起身。有沒有人能和他解釋一下為什麽前男友會給他膝枕?難不成是今天我的表現太精彩了他想賄賂我給他托球?
他飛快地向後移動直到背靠墻壁。及川徹觀察四周試圖想起些什麽。嗯...聯盟賽結束之後黑尾帶著大家去居酒屋...及川大人被灌酒...及川大人失去意識。
「啊。及川前輩,毛巾燙好了,過來敷一下眼睛吧。不然眼睛會腫的。」
什麽眼睛毛巾?
噴淚哭泣然後嚇得青城西的後輩撞翻了服務員的托盤的記憶出現在腦海裏。
還沒等他反應過來日向翔陽已經走上前把毛巾按在及川徹的眼睛上。一片漆黑,他聞得到日向翔陽身上的氣息,柑橘氣息的沐浴露,仍然是他們兩個去超市選定的那一款。
「嗯嗯...前輩!不要亂動!」
及川徹下意識地停下反抗的動作。
眼睛確實有酸澀的感覺,他不願再強迫自己回憶他哭了多久。一塊溫熱的毛巾輕輕按到他眼睛上,一只手托著他的後腦勺。頭往後面一點,日向翔陽說。
及川徹突然有點累,他發誓只是一點點,他感到一絲泄氣,可能是對著鬧了這麽多年別扭的自己,可能是對著過於寬容的前男友,可能是對著這急轉直上而變得過於溫馨的氣氛。他有點起雞皮疙瘩,久違地有些不知所措起來。
日向翔陽總是不一樣的那個人。從第一次見面就擅自給及川徹起外號,到讓影山飛雄學會成為真正的王者,再到和及川徹在巴西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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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真的,直到現在及川徹都覺得不可思議。多麽小的一個兵庫縣,又是多麽小的一個春高聯賽。他們短暫地相遇,及川徹一度認為這就是和這只橘色烏鴉的最後一面。
但是多麽大的一個世界,多麽大的一個南美洲,又是多麽大的一個巴西,到底是怎麽樣神奇的因緣際會才讓他們相遇在這小小的一片沙灘?是什麽讓這兩個遠離故都的遊離異鄉人相遇相知,相熟相愛?
及川徹一開始認為是偶然,後來認為是緣分,再後來他不斷否認他們的緣分只作這是意外,直到現在他又承認,或許他們天生應該屬於彼此。
或許他們就是兩塊拼圖,各自成畫,而又在歸屬於對方的懷抱時,才能嚴絲合縫地嵌在世界這個畫框裏。正正好好,沒有伸展手腳的空間,但足夠他們溫暖地擁抱,度過漫長的寒冬,再奔赴下一個春天。
有晚霞出現在遠處的天邊。傍晚的空氣微冷,及川徹覺得自己是穿少了,他的大腿肌肉繃緊,他想他手臂上一定起了雞皮疙瘩。
日向翔陽是那種無論什麽時候都很溫暖的體質。在巴西的時候及川徹總是熱衷於搞一些很浪漫的約會,然後又在山上凍得瑟瑟發抖拿不起紅酒杯。日向翔陽摸摸及川徹的小臂,從臂彎鉆進他的懷抱,拉起及川徹的手臂塞到自己的懷裏。
「出來野炊的話要準備上火爐嘛火爐!徹前輩!」
「不是出來野炊的嘛...!」及川徹順從地抱緊了熱騰騰的日向翔陽,把額頭靠在他的後頸。
明明、明明在想象中應該是完美的冷餐會!然後...
及川徹撇撇嘴,擡頭看向墨色的夜空。多麽一個晴朗的夜晚,明明暗暗的繁星點著,遠處掛著一輪幹凈的明月。
有一尾瑩白色劃過。
兩尾,三尾,墜落的流星打破靜寂的夜空。
從遠處的海平面,從山峰,從頭頂的樹梢,連綿的流星連著掛著墜落,短暫地劃出一條白練又隱入黑暗。
是流星雨。
日向翔陽第一次看流星雨,驚訝的職業排球選手像孩子一樣張大了嘴。及川徹把目光移向懷裏的愛人,有流星劃過他的瞳孔,亮晶晶的。
及川徹低頭蹭蹭日向翔陽的臉頰。蹭一下,再蹭一下。熱乎乎的好像剛打的年糕,及川徹感覺那幾個三明治果然填不飽一個成年運動員的肚子,他伸出舌頭舔舐了一下日向翔陽的嘴角。
日向翔陽小小地驚了一下,擡起頭看他不好好看流星雨的男朋友。對峙五秒後,日向翔陽親了一下男朋友的嘴角以示回敬,結果被按在懷裏奪取呼吸,及川徹用好像要把他的舌頭吃下來的力度親吻著日向翔陽。
日向翔陽被放開的時候終於有機會大口呼吸,噴出來的氣息在冷空氣中化成白霧,氤氳了及川徹微闔的雙眼。
沒人說話。流星盡職盡責地安靜劃過他們的背景,微微有晚風吹動身旁的草葉。肆意生長的雜草劃過及川徹的小腿,癢癢的。
他又親親日向的發梢,親親日向的眼角,被按在懷裏的手撫摸過日向翔陽緊繃的腰肢。日向翔陽也親親他,即使每天男朋友都會索取親吻但他好像還是不太熟練,一個本該落在嘴角的吻落在及川徹的下頷。
及川徹看見日向翔陽的喉結滾動了一下。
「你冷不冷?」日向翔陽低下頭,伸長身子搓搓身旁人的裸露的腳腕,很冰,日向翔陽立馬宣布驅車回家。雖然總是讓他穿長點的襪子,這個人還是像女高中生一樣固執地裸露出腳與腿之間的絕對領域。
及川徹埋在他的脖頸蹭來蹭去不說話,日向翔陽於是強硬地掰開他的雙臂站起來收拾餐具。
「起來,讓我把野餐毯收了。」
及川徹乖乖地站起來,挪到日向身後抱住他,看自己的男朋友三下兩下折好野餐毯,拖動著大型累贅艱難地把東西放回後備箱。明明是一個幼稚鬼,可是總是很靠譜,有時候及川大人感覺自己被他當成了小夏對待。
他於是低頭又親了一下日向翔陽的脖頸,長久的停留後他擡頭看著自己的傑作自鳴得意:小夏可不能給日向翔陽印吻痕。
日向翔陽的唯一初戀男朋友及川徹大人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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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現在日向翔陽的初戀前男友及川徹仍然低著頭不言語。日向翔陽拿下了已經有些冷的毛巾,及川徹眼前暫時還是霧蒙蒙的看不太清楚。
橘色身影放下毛巾後又坐回到及川徹旁邊,收拾起他和及川徹的東西。
「外套,穿上吧?這兩天的晚上很冷喲?」橘色身影穿上自己的外套,又拎起及川徹前天晚上精心挑選的高定風衣。
「有點薄吧...要不穿我的?」日向翔陽捏捏風衣的衣角評判道。
他自認已經是經歷過大風大浪的人了,被女孩子用各種奇怪的理由分手,被白鳥澤的重炮糾纏多年,被疼愛的後輩吐槽,但是他仍然不知道自己現在應該擺出什麽態度,輸出什麽回復。
及川大人的讀氛圍處理器暫時報廢,低著頭的視角他能看見日向翔陽放松的嘴角,他好像不是很尷尬的樣子。
對吧,反正不是他在前男友面前掉眼淚求復合。
他又不是偉大的及川大人。
及川徹突然又有點委屈。日向翔陽怎麽不尷尬?怎麽不追問?他怎麽這麽冷靜?是不是到頭來在乎這段關系的只有他自己?
他低頭不去看日向翔陽的嘴。他有點想往後再挪一點,把日向翔陽在自己的視線裏消除。為什麽沒有右鍵一鍵消失的選項?
門外的喧嘩聲漸漸低下去,有椅子挪動與收拾杯盤的聲音。已經是深夜,隔壁桌的人也收攤了。宮侑影山他們早走得幹幹凈凈,日向翔陽這個總是早回家的人怎麽還在這裏呢?
頭腦中慢慢冷卻下來,有及川徹抱住日向翔陽的畫面出現在腦海裏。
及川徹有點想大吼大叫。及川徹不僅在前男友面前掉眼淚還在其他排球隊員面前糾纏前男友不放。
...怎麽沒有右鍵一鍵消失的選項?
一雙手伸過來包住及川徹的兩只手,日向翔陽搓搓及川徹的冰冷的手,「及川前輩還是這樣呢,晚上吹風的時候露在外邊的地方都是冰冰涼的。」
「到底為什麽會這樣呢...」
及川徹有點不知道該說什麽,或者簡短點他有點服了。如果說他的氣氛讀取器在剛剛短暫失靈了的話那麽日向翔陽好像出廠的時候就丟失了這個東西,或者說不小心裝上了第二個氣氛活躍器。
自說自話很久一句回復都沒得到的日向翔陽不滿地蹲下,直視及川徹躲躲閃閃的雙眼。
「前輩難不成、還在鬧別扭嗎?」
鬧別扭?
日向翔陽覺得這一年來他是在鬧別扭?
有很多事情可以通過努力填平。天才與凡人的差距,從未接觸的語言,即將面對的對手。但是只有一個日向翔陽,及川徹找不到參考的影像帶,也不能通過熬夜研究去理解。
日向翔陽的腦袋瓜裏面是不是裝的東西和別人不太一樣?一年的斷聯,及川徹故意的避讓,再到那一串被扔出窗外的鑰匙,那一場爭吵,那一場唯一的卻又不可挽回的爭吵呢?那算什麽?
日向翔陽到底懂不懂什麽叫談戀愛?明不明白親吻與撫摸代表著什麽?能不能理解嫉妒、羨慕、占有這種帶有負面色彩的感情會出現在人的身上,能不能明白及川徹當時說想開啟一段以結婚為前提的戀愛不是他的玩笑?
及川徹今天的問題格外得多。說他酒精攝入過多也好,一年的委屈終於爆發了也好,他在這一年裏第一次想張口認真問出這個他總恐懼去問的俗套問題,日向翔陽,你喜不喜歡我啊?
日向翔陽低頭把及川徹捂熱了的手放到自己的脖頸裏,留給及川徹一個橘色的發旋。「其實我還是想念及川前輩。」
「鬧別扭也好,生氣了也好,不開心了也好。很多次我想去找你,又害怕你以後徹底不理我。」
「說真的我很少去害怕些什麽東西!我問了好多人,有人問我排球笨蛋也會害怕這種東西嗎?我苦思冥想了很久,我到底為什麽會害怕呢?高一一個人跑去白鳥澤我沒有害怕,高三決定去巴西打沙排我沒有害怕,回日本開啟職業生涯我也沒有害怕。」
「及川前輩總是很堅強,不需要任何人一個人也可以過得很好,這是我第一次思考,我想要的,對方也會想要嗎?」
「我錯了及川前輩。以後我再也不敢了。」
「我看見你不開心,我也不開心。我花了一年的時間去想你的問題,我想愛是看見你面無表情地路過我會失眠,是走到哪裏都會想起及川前輩,是想變成海鷗著落在你的指尖,是做不到和別人親吻,是...是...」
日向翔陽能一下子認真說這麽多其實已經很難為他了。這個國文不及格的笨蛋總是語序混亂,用最簡單的詞句表達自己的想法,用奇怪的擬聲詞形容打球招式。
及川徹感覺自己好像是什麽狗血八點檔的男演員,這個時候他應該出聲吐槽這莫名緊張又認真的氣氛,但他又為什麽這麽胸悶呢?門沒關緊,有冷風從縫裏吹進來,及川徹還是感覺自己熱得厲害。
有濕熱的液體滴到及川徹的大腿上,在晚風中迅速地變涼。日向翔陽默默地哭泣,就連氣息都是平穩的。
他抓緊及川徹上衣的衣角,昂貴的襯衫變得皺皺巴巴的。
及川彻低头看得见日向翔阳的耳朵红红的。
「扯平了。」及川徹說。
「你哭一次,我哭一次。扯平了。」
「你錯了,所以現在應該...」
話音未落,濕潤的臉龐湊到他眼前,在眉間落下一個滾燙的吻。眼淚好像沾到了及川徹的睫毛上,日向翔陽溫熱的呼吸打在他臉上,一觸即分。
「可以和我和好嗎?」日向翔陽又縮下去昂頭看著及川徹。他好像記得及川徹拿這個視角的他沒有辦法,因為及川徹現在除了擁抱住這個皺皺巴巴的小橘子好像也沒有什麽別的選項。
他突然沒什麽話想說了。
突然地那些問題與糾結就消失在他的腦海裏了。
狗血的八點檔。
可惡的懵懂愛人。
愚蠢的冷戰的一年與天才的酒精。
夜色沉了。
俊秀的高個男人牽著一個小個子走在回家的路上。路燈幽幽地亮著,行人匆匆路過,爛醉的大叔在路邊攤成一灘。兩個人在霓虹燈的潮浪裏慢慢走路,遠處的天邊掛著一輪明月。
明月照亮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