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年级的暑假,朱迪·贝林厄姆去参加了一场生日会,过生日的同学性格内向,就邀请了四五个朋友。蛋糕和汽水被祸害完以后,大家全部瘫在沙发上发呆。不知道是谁提议“要不看看电影”,也不知道是谁一锤定音说要看《疯狂动物城》,总之等长着一双大耳朵的兔子警官蹦蹦跳跳的出现在屏幕里时,大家纷纷看向朱迪。
同学A说:对哦,她也叫朱迪!
同学B说:是不是有个演员也叫这个?全名是什么来着,朱迪·福斯特?
接着发生了一场混战,他们开始谈论《沉默的羔羊》,讨论如果让朱迪(坐在这里吃爆米花的这个朱迪)去演会不会直接一拳打到莱克特医生脸上,然后又开始聊与尼克狐拌嘴的小警官。最后,过生日的同学郑重其事地握着朱迪的手,问:“你可以给我扮一下兔子吗?”她举起双手在头顶比划了两下,“比个兔耳朵就行,拜托啦,我真的很想看!”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朱迪忘了,因为坐在她旁边的贾玛尔忽然笑了起来。那时候她俩还是最好的朋友,所以两人贴得很紧,贾玛尔裸露在短袖之外的手臂皮肤温热,在空气里激起一阵细小的振动。贾玛尔缓慢地眨着眼睛:“朱迪完全不像兔子啊。”她微微偏过头,褐色的瞳仁里倒映出五颜六色的电影画面,“非要说的话,感觉猫科动物更像一点。”
同学A恍然大悟:“可以演猫女诶!”
寿星则从善如流:“可以扮猫猫给我看吗?”
“不行,都不行!”朱迪大声拒绝,假装脸颊没有发热,“再起哄我就带贾玛尔走了,你们自己收拾吧!”
在同学的哀嚎之中,她想:我是不像兔子,不过贾玛尔挺像斑比的。
恐怕任何见过贾玛尔·穆西亚拉的人都会同意这一点。那时候贾玛尔十四岁,正处于生长期的身体还带着青涩的气息,衣物会勾勒出好看的肩颈,球裤下的双腿纤细却有力。她会把头发编成马尾,在球场上闪转腾挪时随着动作一蹦一跳。贾玛尔总能吸引全场的目光,像一只无比轻盈的小鹿,自由自在地奔跑在林间。更别提她还有一双动人的眼睛,线条圆润,透着一种沉着的温和。每当朱迪看向它们,都会想起来那次学校组织的出游:她和贾玛尔悄悄跑到湖畔,在初夏的微风里眺望远处的风景。
就是这种感觉。
“你觉得我像什么,我是说,具体一点?”拎着垃圾出门时,朱迪问贾玛尔。
贾玛尔仔细思考:“现在说不上来,”她的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等想到了再告诉你吧。”
后来朱迪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每次她试着回想贾玛尔,总是抓不住延续的时间线。好像只要是带有贾玛尔的记忆,在她的脑海里就都是稍纵即逝的,她越是拼命靠近就越是分裂,最后只留下几个重要的节点。有一天她和尤莉安说这事儿,尤莉安叉着苹果说:“可能是因为太日常了吧。”
“什么意思?”
“你今天中午吃的什么?”
“xxxx。”
“昨天呢?”
“呃……xxx?”
“那上个礼拜四中午,你吃的什么?”
“嘿,”朱迪扬起眉毛,“难道你还记得吗?”
尤莉安撑着脸:“我不记得啊,我记这个干嘛?不记得很正常,因为吃午饭对于人类来讲是一件非常正常的事情,你自然不会记得,要是发生点什么事都往脑袋里记,大脑会因为信息过量爆炸的。但如果有一天发生了什么意外,比如你的牛奶过期了或者吃出半条虫子来,你一定会对这一天记忆犹新。”她说,“我和小凯也是这样。”
原来如此。对她而言,和贾玛尔在一起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所以这会儿她才想不起来那么多的细节,只能想起来那些特殊的时刻。
比如:她俩第一次是在社团课上。那会儿贾玛尔刚刚转来,谁也不认识,静静地坐在最后一排听歌。她推开门,一眼看到一个人的贾玛尔,两人对上视线。
哇哦,这个女孩真好看。朱迪想,然后她拎着包走过去,伸出手:
“朱迪·贝林厄姆,我猜你是新来的同学?”
贾玛尔摘下一边耳机,“贾玛尔·穆西亚拉,”她拍拍身边的座位,朱迪发现她笑的时候眼睛会弯成好看的形状,“要不要一起听歌?”
再比如:等熟络起来之后,她们同时被校队选中了,而每当要安排住宿,教练总会把她们分到一起。第一次去客场踢球的时候朱迪紧张到三点都没睡着,她心烦意乱,又害怕影响贾玛尔休息,只能盯着天花板数羊。没过多久灯被按开了,贾玛尔坐在床上看她,问:“睡不着吗?”
“万一我们输了怎么办?”朱迪闷闷地问,“这是我们的第一场比赛,如果搞砸了我会记恨一辈子的。”
“你怎么在想这个啊?”贾玛尔纳闷地笑着,“大家都是比赛之前想着赢了之后怎么怎么样,你却在想输了怎么办?”
“本来就是啊!”她在床上翻滚,“拜托,贾玛尔……如果输了我真的会一辈子忘不了的……”
“忘不了就忘不了,”贾玛尔说,“你会记住它一辈子,然后呢?”
朱迪撇嘴:“然后含恨终身?”
“它也会变成你的动力,不断逼迫你前进,促使你夺得更多的胜利和荣耀,不是吗?”
“……”她瘫在床上,“好吧,好吧!”
“而且,”贾玛尔眨眼,“朱迪·贝林厄姆是一名伟大的球员,我相信她一定可以和她的队友们赢下明天的比赛。”
“……我还以为你会,那样安慰我一下,”朱迪说,“什么‘没关系有我在我们一定可以’这种的。”
“因为你已经很厉害了呀,即使没有我也很厉害。”
朱迪从床上爬起来:“你说得对,”她笑起来,“贾玛尔·穆西亚拉也是一位伟大的球员,但和我在一起会变得更伟大!”
然后她按灭了灯,感到睡意袭来。
第二天她们大胜主队,贾玛尔扑到她身上,朱迪抱着她转了一圈。
而在那个学期末,她们共同举起了奖杯。
还比如:贾玛尔离开的前一天她们还在踢球,朱迪站在更衣室里,看着贾玛尔被队友围在中间,怀里抱着送别的花束。人墙其实并不厚,只要推开几个人就能握住对方的手,只要她想,现在就可以带着贾玛尔逃跑,跑到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但她就是站在那里,感觉像是站在南极洲的浮冰上,慢慢地飘远。
但要飞往另一个国家的人不是她,飘走的也不是她。
有人开始哭了,不是朱迪,也不是贾玛尔。她俩隔着队友们相望,那一刻的更衣室很安静,安静到她能听见贾玛尔睫毛划过空气的声音,就像蝴蝶振动翅膀。
还好这里不是热带。她没头没尾地想。
“我有东西给你。”朱迪认出口型。贾玛尔最后和大家全部拥抱了一遍,直到房间里只剩下她们两个人。然后她打开衣柜,拿出一件叠得方正的球衣,是印着“穆西亚拉”的队服,打开的时候掉出来两根夺冠彩条,上面用黑笔签着:朱迪·贝林厄姆是一名伟大的球员。
捕捉到笔迹的那一瞬间,朱迪觉得自己近乎要落泪了。她忽然感到好不公平,她们一起走过的时光就藏在一笔一划里,被轻易地带过,再也留不下来什么痕迹。或许此刻她应该哭泣,或者大喊,质问贾玛尔为什么要离去,哪怕是无理取闹,这也可能是最后一次宣泄的机会,下次她们再见面时,贾玛尔还会是这样吗?
那就留一个美好的回忆吧。朱迪对自己说,她用手掌搓了搓脸颊,不经意带过眼睛,接着脱下自己的球衣,问:“你带着笔吗?”
贾玛尔递给她一支笔。她们交换了一个拥抱,分开时,朱迪感觉有什么东西随着贾玛尔脱离开她的身体。她摇摇头,打开笔盖:
贾玛尔·穆西亚拉也是一名伟大的球员。
贾玛尔的机票订在第二天八点,朱迪没有去送机。她在七点半的时候爬起来,打开电脑,搜索英格兰到德国的航线,对着远方发了会儿呆。
然后她下楼洗漱,吃早饭,学习,吃午饭,换好衣服去和同学踢球,用品包孤零零地躺在草地的一角,平时旁边还会有一个同款的。
这世界很大,大到贾玛尔回到德国以后她们几年都没有见面;这世界也很小,小到朱迪在大学的第一场比赛就是面对拜仁大学。这一年的朱迪刚刚过了18岁生日,逐渐长成修长的身形,有锐利精致的眉眼和流畅的肌肉线条,在球场上矫健敏捷,是面对敌方的致命威胁,每场比赛都有球迷高呼她的名字。而她拥有一双同样美丽的眼睛,只是更加深沉,每当有人看向它们,空气中都会有苦咖啡的气味轻轻爆开。赛前朱迪和尤莉安去踩点,球员通道前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这是你的那位贾玛尔吗?”尤莉安问。
“怎么和你说呢,”朱迪停下,“没有‘我的’,但她确实是贾玛尔。”
尤莉安拍了拍她的肩,体贴地从旁边溜了进去,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而朱迪深吸一口气,她捋了捋头发,把手插进口袋里,坚定地走上前去。
“嗨。”
“嘿。”
她们同时打招呼,贾玛尔戴着口罩,但朱迪知道她也在笑。她俩的视线落在对方身上,贾玛尔说:“衣服很酷。”
“你的也不差。”朱迪耸肩。她伸手摸了摸拜仁的队服,上面的队徽是刺绣的,能摸到细线的纹路。
她俩靠在一起聊天,两个人一直揣着兜。最后工作人员在不远处示意朱迪该走了,她抽出手摸了下脸,又变成挥手的动作。
“赛场上见。”
“朱迪,”贾玛尔开口,下半张脸在口罩后面,看不清楚表情,“呃,之前那个问题,”她的睫毛颤动,“黑豹,你挺像黑豹的。美丽、迅捷,最重要的是强大。”
警惕对手打感情牌。朱迪在心里想,她以为自己要花点时间才能想起来那个问题,但在贾玛尔叫住她的一瞬间,那个午后的回忆就如潮水般袭来。她微微愣住:“哇哦。”
贾玛尔摆摆手:“赛场上见。”
朱迪点点头,她转身走回球员通道,尤莉安在尽头等她。她漫无目的地思考着,问尤莉安:“要不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接着她开始讲贾玛尔走的那天,措辞很平淡,语气很平静。
“我在球衣上写字的时候,其实还有后半句话,”朱迪吞咽了下,“但她只签了一句,我心想我签个对照的。”
“就是,”她说,“即使没有我,也会更加伟大。”
“你们已经很伟大了。”尤莉安说,她搂过朱迪。
大学一年级的一个礼拜三,朱迪·贝林厄姆去参加了一场球赛。双方在场上精彩纷呈,球迷的喊声震耳欲聋。赛后她和队友抱在一起,与红白隔成两个世界。这时候的贾玛尔正在另一个世界里,空气里有啤酒的味道。而朱迪骤然轻松起来,场下有人正大喊她的名字,也可能在喊贾玛尔的,但这无关紧要。
起码我们还能笑着聊天。她想。不管还有多久,这样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