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贺】几片冷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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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贺】几片冷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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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只是,几片冷云展。

 

 

一:

 

我是一个很普通的农家女,不识字,一辈子大抵也只能是个农家女。这是我的命,就像小时候那只黄鸟叼起的那张纸片一样,上面写着我的宿命,我的宿命就是做一辈子的农家女。像很多很多的农家女一样在十几岁的时候嫁给一个男人,然后继续劳动着,直到死去。我的父母兄弟是这么对我说的,那个用黄鸟算命的老妇也是这么说的。虽然这么些年过去,我再也没有见到过那个老妇,更不知道她和她的那些黄鸟是否还活着,但是那张纸片却一直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反复提醒着我的命运。

 

不过那纸片只是留在了我的大脑里,却没有影响我的生活。至少在我十六岁之前,我都是个还算快乐的姑娘,虽然每天我都有干不完的活,夏日里插秧,秋日里收稻,我总是和家人在田里忙着,一边忙着一边祈求者上苍能够让我们丰收。因为我们可以决定在收获之前的每一次浇水、除草、施肥,却没法决定天会如何,是会下雨,还是晴天?这些都是未知数,所以我们总是虔诚地祈求着,祈求着上天垂怜。

 

事实上我在十六岁之前几乎没有思考过有关命运的问题,毕竟我每天光是干活就已经让我够累了。等到了晚上,我睡在那个硬硬的木板床上,在溜进窗里的月光和星光中,我举起手伸开手指,又将手指闭合,仿佛这样我就把那些月光和星光给抓住了,它们就这样成为了我闲暇时的玩伴。毕竟我确实没什么玩伴,我的玩伴就是太阳折射在墙壁上的七彩虹光,夜晚溜进窗户的月光星光和外头的那些蝴蝶蜻蜓还有小虫。所以我的大脑里要么是那干不完的活,要么就是这些。

 

可是我的生活却没有像那只黄鸟指定的那样平淡地走向尽头。因为我遇见了一个女孩,就住到了我家旁边,只是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是她嫁到这里的时候。

 

那个时候我十六岁,她十八岁,在她嫁进来的那天,邻家摆了席,也请了我们家过去。幸运的是,我就坐在新娘子会走的那条道里。我望着那个盖了个简单红布的,身量纤纤的新娘子被邻家的那个粗壮蛮横的男人牵着走进了他们那简陋的家里。在新娘子走过我身边的时候,恰巧那红色的粗布裙边随风撩起了我的裙角,在恍惚之间,我甚至好像闻到了她身上的皂角香。而我许久不认真思考的大脑竟也在那个瞬间浮现出一个想法:她怎么能出现在这里呢?我几乎都能想象出那是个多么漂亮的,纤弱的女孩,这样的女孩怎么能出现在这样一个贫困的,粗俗的家里呢?

 

我深知那邻家的男人不好相与,那男人的母亲也是如此。

 

可是这些并不该是我应该担心的问题,我们还是陌生人呢,我又何必为她费这些心思呢?我还有很多农活应该干呢,我想是因为今天太清闲了,我才会生出这些奇怪的心思。

 

可是在那个夜晚,我像往常一样和月光星光玩闹的时候,我的脑海中又忍不住浮现出了那个红色的身影,那片红色的裙角,那抹细瘦的腰身。奇怪,我明明还没有见到她的脸,却已经记住她了,我不知道这是为何,只是回忆着她纤细的身形,幻想着她的脸颊。她会是什么样的呢?会和我一样长着有些高的颧骨,会和我一样面色有些蜡黄吗?我想大概不会吧,因为每每我洗衣服时望着水里的,自己的脸总是觉得自己长相普通。我这样想着揉了揉自己的脸,想着她大概是很白的,眼睛很漂亮的。

 

那个晚上我就这样想着她的样子入了眠。而我的疑问也没有困扰我多久,因为第二天我就知道了她的样子。

 

她长得可真美啊。

 

我从小到大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我拉着被婆婆和丈夫打了的她躲在河岸下边的芦苇丛中,她的双眼里全是泪水,估摸着是想不通自己为何被如此对待,我看着她的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地,抖落下几点泪,仿若晨光中的露珠。她是这样的苍白纤弱,我望着她,望着她手臂上的青紫,望着她细细的腰,望着她毫无血色的脸庞,几乎要觉得这高高的芦苇都要把她压垮。我把我偷偷藏起来的吃食递给她,她的眼中霎时流露出真诚的感激,却又不敢接受我的好意。

 

我忍不住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跟她说:

 

“你收下吧,你家里肯定没让你吃饱,吃点吧。”

 

下一秒她就一边哭着一边颤抖着接过了我递给她的那个,已经冷掉的窝头,几乎是狼吞虎咽一般地将它吃掉了。我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说:

 

“我叫韩西,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贺双卿,字秋碧。你的名字怎么写呀?”

 

她温温柔柔地问我,可这句问话却让我陷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窘境,我根本不知道我的名字怎么写,只知道大概是个什么样的字,我想她是识字的,有文化的,她会不会嫌弃我?毕竟我不识字,大抵也不懂她看过的,读过的那些东西。可是她只是轻轻地拉起我的手,在我的手心一笔一划地写着:

 

“韩……西……是这样吗?韩愈的韩,西边的西?”

 

她的语调那么轻柔,轻柔得好像一片羽毛在我的心上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扫着,搞得我感觉我的耳朵似乎是有些热了,连带着手掌心的温度都在升高。我不知怎么了,只觉得一时间连话都说不清了,只是呆呆地望着秋碧的脸,看着那苍白面颊上柔和的神色。最后我也只是支支吾吾地说:

 

“我……我不识字,不知道我的名字应当怎么写……但你说的是对的应该。”

 

秋碧没再说话了,她有些哀愁地望着天色,又望了望我,我知道她要离开我了,因为如果她回去晚了必然又要被家里责骂殴打。她匆匆与我告了别,便转身离去,我看着她越走越快,到最后几乎是小跑着的背影,一时间也被带着生出一股悲哀的情绪。我想这才是第一天,以后她又要怎么办呢?可我又能做什么呢?我摇摇头,想这并不是我可以管的,还是算了吧。

 

那夜我躺在那张硬木板的小床上,外头没有月光,也没有星光,今夜是个阴天。我本以为这是个无趣的夜晚,我会就这样躺着,安静地睡去,却没想到我又听到了打骂声和哭声。我们这边房子的隔音并不好,我总是能听到,即使我不想听到。于是我的大脑里不可抑制地想到了那张苍白的脸,那段柔和的语调,那截纤细的腰肢和那布满青紫的手臂。我挥了挥手,希望那些场景不要再进到我的脑海里,却无济于事。

 

二:

 

秋碧不应当在这里的,她应当是个大家小姐,而我则愿意做她的贴身侍女,或者不做她的贴身侍女也可以,我也可以就做一个农家女,但是秋碧本来就应当去当大家小姐的。我想如果秋碧是小姐,她至少可以有纸笔可以用来写词,也不会嫁给这样一个目不识丁,粗暴蛮横的男人。

 

我总是能看到她在偷偷写着什么,自从那个傍晚之后,秋碧便总是习惯在那片芦苇丛中写东西,或是静静地坐着,或是与我聊天。我是她在这里唯一的朋友,因为她才十八岁,周围妇人都比她大,姑娘们又太小,仔细想来也只有我与她年岁相仿,所以即使我不识字,却也成了她在这里唯一的一个朋友。

 

或许是因为我并不懂诗词歌赋这些,一开始秋碧并没有告诉我她写的是什么,但是在她有一日悲从中来,坐在芦苇丛中,直将心中之苦念了出来时,我问她在念的是什么,她惊觉我来了,赶紧擦了擦眼泪,告诉我不过是几首小词。

 

“‘山远夕阳低’就是现在吧。”我重复着她那首小词的最后一句,指着远处不高的山脉,那山说起山,更像是一个连绵的土丘,看上去并不能阻隔什么,“那是不是到了晚上,便是山近月亮高了?所以我们可以在晚上翻过那座山,因为晚上无人知晓,除了星星和月亮,但是星星和月亮会保护我们的。”

 

她忍不住捂嘴对我笑了笑,带着苍白的脸上都有了几分血色,我以为她是在嘲笑我,一时间有些生气,我想以后再也不来找她了,再也不理她了,我明明是喜欢她的词,结果她竟然在笑我!我是没文化不识字,但那又怎么了,那也不能嘲弄我啊!

 

“我们真的可以翻过那座山吗?”

 

她偏过头看着我,眼睛弯弯的,语调轻柔又诚恳。苍白的脸上因为刚刚的笑浮上淡淡的红晕,在夕阳的映照下,我第一次觉得她是如此的鲜活,好像看到了她曾经在闺中的模样。

 

“当然可以啊,只要你想,我们今晚就能去爬山!”

 

我兴高采烈地说着,仿佛这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是请原谅我,对于当时还是个孩子的我来说,我觉得这个世上的一切都是如此容易,好像没有什么是我不能做到的,我的心里装着山川河流,装着花鸟鱼虫,装着夜晚的月光和星光,还有我身边的秋碧。那个时候我唯一的烦恼就是每天的农活,还有就是担心秋碧今天会不会又被欺负,她的丈夫和婆婆会不会打她,但是后来我就不担心了。因为担心根本没有用,这样的事几乎每天发生,我没有能力阻止,便只能在秋碧独自疗伤的时候带去吃食和安慰。

 

在那天的最后,秋碧看出了我喜欢她的词,便拉着我,给我念她写的那些词。我让她倚在我的肩膀上,感受着她的发丝轻轻拂过我的脸颊,感受着她柔和的语调就在我的耳边一字一句地念着。那夜不冷,偶尔有一两缕凉风拂过我和她,我本能地伸手为她的脸颊挡住那些风的侵袭,我怕那带着点凉的风把她给吹倒。周围高高的芦苇轻轻地随风摇摆着,就像现在的我和秋碧,在夜色下轻轻地说着话。

 

但是秋碧到底不会停留太久,我也不敢留她,便让她赶紧回去了。那一夜我躺在床上,依然和往常一样逗弄着那月光和星光,脑海中却都是她的诗词。我的大脑不足以让我记得那些句子,但我记得她在念词时的神情,记得她的那一个笑容。那是我在她过来之后第一次看到她发自内心的笑,于是我的脑海里便总是回放着那个场景,回放着微风、夕阳、红晕和那个笑容。顺着那个笑容,我又想到了那座山,那座土丘,我觉得我迟早有一天会翻过它,如果可以和秋碧一起就好了。

 

三:

 

我们这儿来了两个书生。

 

他们似乎对秋碧有意。

 

他们还会写诗作词。

 

他们还给秋碧画了张像。

 

在那两个书生在的时候,我总是在想,秋碧会和他们一起走吗,或者说,他们中会有人想带秋碧走吗?我知道我在他们中间插不上什么话,因为我不识字也不会写诗作词,我是不是永远也不会真正地懂得秋碧的那些词呢?我看着秋碧和那两个书生隔着河岸讲话,看着秋碧给他们回诗,想着若是秋碧真的能走的话也是一件好事,因为这样秋碧至少能脱离这片苦海了,可是我又怕如果秋碧真的走了,我便再也见不到她了。

 

可是我没有等到秋碧要走的消息,因为我要先走了。

 

我的父母要把我嫁给外村人做媳妇,而我甚至不认识那个我要嫁的人。只是因为对方出了几斗米,我的父母兄弟就这样把我卖了出去。我知道这是黄鸟所鸣唱的,我的命运,可我舍不得秋碧,我想一直看着秋碧,哪怕这没有什么用。

 

于是在那个夜晚,在那个芦苇荡里,我望着远处并不高的山脉,不,那只是个土丘,我跟秋碧说:

 

“我们走吧,我们去翻过那座山,往天涯去。”

 

我的大脑在那一刻,在月光和星光的驱使下,第一次想要掐断那黄鸟的鸣叫。

 

我本以为秋碧会拒绝我,因为她今天刚刚拒绝了那书生,拒绝了别人想要带她走的请求。可是现在,伴着一阵凉风,她说:

 

“好。”

 

那轻柔的语调几乎要被那凉风携走。

 

但是她握住了我的手,坚定地,仿佛在对我说“走吧”。

 

于是我们手牵手向前跑着,我感受着脚下的泥土沾在我的鞋底,感受到我鞋底的干燥又黏腻的触感,感受着握着我的那只纤弱又坚定的手,感受着在我耳边歌唱的风声,感受着月光和星光的庇佑,看着那银色的光斑不断地透过叶片落在我前方的道路上,仿佛上天都在眷顾我们。

 

我们要翻过山去。

 

我们就要到那山脚了。

 

可是我感受到我身边的人似乎跑不动了,她越跑越慢,呼吸也越来越急促。终于,她跌在了泥里。我想起了她的疟疾,在那一刹那,我绝望地跪在泥土里,将手深深地扎了进去。我看着满手的泥土,觉得自己再也扼不断黄鸟的咽喉了。

 

这时,我听到秋碧的呻吟,我赶紧用我的手臂扶着她,我不敢用我的手弄脏她的衣服,只好用手臂让她倚着慢慢站起来,又带着她靠在一棵树下。我赶紧找了一条小小的溪流洗了手,回来的时候秋碧已经浑身颤抖,发着冷潮。我紧紧抱着她,可她还是在抖,在那一瞬间,我几乎要以为,秋碧会不会就这样离我而去,于是我开始胡言乱语着和她说话。

 

“秋碧,秋碧,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秋碧,我们已经在山脚下了。”

 

“秋碧,秋碧……你写的词真的很好很好……我没文化,我只会这么说。”

 

“秋碧……”

 

我感受着她在我怀里急促的呼吸和她的心跳,我抚摸着她瘦削苍白的脸颊,祈求着上天不要带走她的生命,至少不要让她死在我的面前。从那个晚上起,我知道,或许我只能祈求上天,因为我无法阻止黄鸟的鸣叫,黄鸟仍然在歌唱着我的宿命。

 

或许真是上天垂怜,秋碧挺了过来。我抱着已经精疲力尽的她,忍不住低头描摹着她的脸颊,默默地数着她细密纤长的睫毛,数着她脸上微不可见的小痣,忽然,月光偏了偏头,在黑暗中,鬼使神差般地,我低头亲吻了她的额头。

 

我想这是我能做的,唯一一件,算得上出格的事了。我不知道我为何会亲吻秋碧,我感到满足又感到心虚,我害怕秋碧会发现,会怪罪,又满足于她额头与我嘴唇相接的触感。我的内心有一个声音在想要更多,于是我对她轻轻说:

 

“我马上要嫁人了。”

 

“你的丈夫,一定会是个好人的……”

 

秋碧只是虚弱地说道。

 

我不满足于她的回答,于是用唇去找她的唇,“夫妻之间,是这样的吗?”

 

或许秋碧真的是病糊涂了,她顺从地张开嘴,将舌头伸进我的口腔中,我按着我的本能将她的衣服拉下,吻着她光滑的肩头。我一下一下地舔着秋碧肩膀上,锁骨上的伤疤,我想要抚平它,却又没办法抚平它,于是我只能流泪,而秋碧感受到我的热泪,不可抑制地颤抖着。我们在月光下互相抚慰着下身,感受着水液从我们的身下流出,流进泥土里,我想或许这些水液会代替我们走得更远。而我们只能趁着月光偏头,抚慰着彼此。在这夜的最后,我感受到我肩头的,秋碧的泪水,很烫,烫得我的心都要碎了,可是我没有办法。我们没办法翻过那座山,没办法杀死还在鸣叫的黄鸟。

 

可我没想到的是,我翻过了那座山,因为我要嫁的人,在山那头。

 

于是我发现在山的那头也不是自由,只有黄鸟的鸣叫。

 

我还是做着和命里一样的农家女,做着数不清的农活,做到腰都直不起来。只是在娘家的时候,我的父母或许还会对我抱有些许心疼,去了婆家,连这些许的心疼都没有了。我只是数着能够回娘家的日子,想着秋碧,想着能够见到秋碧的日子。

 

四:

 

可当我再次回到娘家的时候,秋碧却病得更重了,重到我只能到她的家里,在她的塌前看她。她用芦叶为我写下词句,我将那芦叶紧紧存在了心口处,我想,这时秋碧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也是她的作品,她的心血,我要将这片芦叶一直保存下去。我想对她说说话,可她却连话都说不动了,脸颊真的如同一张纸一般,我递给她一些吃食,她也推拒着说自己已经吃不下这些了。

 

我只好对她说:

 

“我描着字形,为你抄了些心经。我没有能力,我只能做这些了。”

 

我将那皱巴巴的心经递到她的手里,秋碧的手现在就像是枯枝一般,毫无生机,仿佛下一秒就会化成白骨。我却也只能祈求上天能够让她痊愈,能够让我再见见她。

 

在我走的时候,秋碧病重没法下床为我送行,那时的我还不知道,那是我见她的最后一面。在知道她的死讯的时候,我正在家中趁着难得的空闲,描着那片芦叶上的字形,将那首词刻在桌面上,我想,木头多少会比芦叶更易保存,我想这词能留得久一点,哪怕秋碧并不在意这些,但是我在意,就当这些是为了我的私心罢了。毕竟这词上,还有我的名字。在我见她的最后一面,她曾强行打起精神来为我念了一遍这词,我记得那句“斜阳刺眼,休更望天涯,天涯只是,几片冷云展。”我想,那是我们一起去过的天涯,我们的天涯只有冷云和刺眼的斜阳,因为我们翻不过那座山,即使翻过了,也只能重复现在的生活。

 

但是在那个夜晚,在那个得知秋碧死讯的夜晚,我不顾一切地向外跑着,我感受着风在我耳边呼啸,我把月光和星光通通都抛在身后,我一步一步地将泥土踩碎,我控诉着上天为何让秋碧这样死在山的那头,真的死在了我看不见的地方。我不断地奔跑着,不管身后人的追赶,不管今夜过后的明天,我的脑海中只有那只黄鸟,那只还在鸣叫的黄鸟。

 

别叫了。

 

我一跃而下。

 

在只有几片冷云展的天涯。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