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少女有着和但丁非常相似的面孔,标志性的银色头发与冰蓝色眼睛昭示着她的斯巴达血统,如果不是现在情况特殊的话但丁说不定会以为这是维吉尔又一个流落在外的孩子。
贝尔蒙特城堡的废墟在少女身后化成一片尖锐颓丧的剪影,血月光辉下她的浅色眼瞳如同静静燃烧着的遥远星辰,这场景凄艳地像一场遥无边际的幻梦。
——停一下停一下,尼禄不明所以地看了看对面姑娘,又转头看了眼但丁。
虽然这个开头和隔壁某条世界线的开头一模一样,但在这里他真的只是个和叔叔到处跑任务的新手恶魔猎人。
这次任务他本想自己先行一步,但最后仍然选择了和但丁一同出发,但最后在两人面前出现的并非是他们预想中的成群恶魔,反而是一位形单影只的美丽少女。
身旁的但丁首先做出了反应,他放下了手中的叛逆,拄着大剑看着少女向自己飞奔而来。
女孩背上一把明晃晃的阎魔刀看得尼禄头皮发麻,他几乎要以为这是一个精妙绝伦的幻术了,但是但丁的从容让紧握着绯红女皇严阵以待的他仿佛一个不明真相的傻子。
——“但丁!”
那是满溢着喜悦,绝不含一丝恶意的声音。
少女没有任何防备地张开双臂,扑入了但丁的怀中。
这不太正常,就算是人生绝大部分经历都被局限在小小孤岛上的尼禄也知道现在的情况不太正常——说实话应该是太不正常了。
他看见那女孩扑进但丁怀里,然后在抬起脸的瞬间露出些许疑惑神色,少女银色的长发与冰蓝的眼睛在这个距离下更加熠熠生辉,她的面孔和但丁七分相似,如果尼禄平日愿意多照几次镜子的话就会发现她的五官和自己的一模一样,不过轮廓弧度更加柔和而已。
她怔怔地松开了双臂,用那种宛如模糊星光的天真神情看着眼前的但丁,稍微分了点余光给旁边的尼禄。
但丁永远是第一个行动的那个,他背上叛逆,左手挽住尚还处于疑虑中的少女,右手抓住还陷在自己头脑风暴里的尼禄,然后在猝不及防的头晕目眩中把他俩丢进了事务所的沙发里。
两人沉默着对坐,尼禄紧盯着少女洁白圆润的大腿——上的那把黑色长刀,女孩则紧攥着刀鞘,指尖都泛出微微青白色。
只有但丁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吹了声口哨,“我想我应该不是你的「但丁」,”他指了指一脸生无可恋的尼禄,“但这位是货真价实的「尼禄」。”
少女紧皱的眉头在但丁开口的瞬间舒展开来,她看着说话的银发男人,眼睛里都浮上一层笑意,这种近乎本能的亲近再次让尼禄头皮发麻——合着跟我说话就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吗?!
你看见她的时候不也一副她敢靠近就动刀的架势吗,但丁瞥了尼禄一眼,眼中嘲讽让尼禄再次吃了一记闷棍。对面的女孩捧起事务所里唯一称得上健康食品的咖啡,摩挲着杯壁迟疑着开口:“那……我,我……在这个世界,可以被称呼为「尼禄」吗?”
好吧,没有人会拒绝一个美少女楚楚可怜的请求,何况这还是个银发蓝瞳背井离乡的小姑娘。但丁忍不住笑出了声。他点点头,“你当然也是尼禄,前因后果之后再说,现在你不如先洗个澡休息一下?”
但丁语气里的收留之意再明显不过了,她放下杯子,在尼禄打算告诉她浴室在哪儿的前一刻,毫不迟疑地迈开步子,走向了侧后方的乌木小门。
在Nero——暂且用这个称呼这位异世界的来客——洗澡的时候,斯巴达的两个男人靠在沙发里完成了接受这只小女孩的心理准备,准确的说是但丁给尼禄洗脑,让小伙子认识到另一个世界的自己是女孩子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那孩子知道这个世界的自己是男孩的时候心里肯定也很复杂,”但丁循循善诱,“她现在离开了自己的世界,举目无亲孤苦伶仃,我们总不能坐视不管。”
那是当然,尼禄在心里点头,现在的世界是他的世界,眼前的但丁是他的但丁,这一点比隔壁世界线倒霉的自己要好得多了。
“女孩天生敏感柔软,虽然你们是同一个人,但在相处时多照顾些她也是理所应该的事情,看上去你还比她大一些,就当照顾小时候的自己一样。”
孤儿院出身,从小被克雷多姬莉叶照顾(虽然尼禄并不承认),现在又被但丁照顾着(尼禄依旧不承认)的小伙子突然燃起了一股做哥哥的豪情壮志,他握紧拳,露出了一个属于斯巴达男人的自信笑容。
然后他们身后的乌木小门就砰一声打开了,尼禄和但丁转头看去,Nero抓着袖口,迈着那双白得几乎在反光的修长双腿向他们走来。
是长衬衫,是但丁的长衬衫!尼禄在心底尖叫,少女稍微有些不自然地抓着但丁衬衫的袖口,脸上微微泛着不知道是因为刚刚洗澡还是因为害羞的红晕,银发湿漉漉地垂在肩头,沾到水的地方透出瓷白的肌肤——停一下停一下,这个画面是不是要被规制一下!
尼禄刚刚发下的兄长宣言立即溶解在这冲击性的一幕里,他喀拉喀拉地转动脖子向身边的但丁求助,然后发现老男人同样僵住了。
——你身边不是常年跟着崔西和蕾蒂吗,她们露出度不比眼前Nero低啊,为什么不动,动起来啊但丁!
——但这跟我的侄女洗了澡穿着我的衬衫到处跑没有可比性啊!
“但丁,因为没衣服穿所以就擅自拿了浴室外间你的衬衣了,”Nero抱歉性地对着沙发上僵着的老男人眨了眨眼,在但丁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介意后她轻笑一声,“小时候倒是经常把你衬衫当睡衣穿,没想到跑到另一个世界了居然还能重温一次。”
这句话的“你”指的自然是她那个世界的但丁,但话里的信息量还是炸得叔侄俩面面相觑。Nero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挠了挠脸颊,不好意思地笑了:“抱歉抱歉,只是洗了个澡脑子就有点糊涂了,把你当成了我的但丁……”
这句“我的但丁”让尼禄突兀一惊,些微的惊慌与羡慕刺痛了他的心脏, 但丁倒是恢复了他平日本色,“对待我这个「但丁」如对待另一个世界的「我」又有什么不好?我可爱的小尼禄。”
这句话让Nero和但丁脸上都露出笑容,这心照不宣的微笑让旁边当背景板的尼禄心理再次五味杂陈起来,微妙的表情变动让Nero微不可察地挑了下眉头。
“说的也是,但丁就是但丁,无比相似的世界里寄托相同的情感也未尝不可,”少女心思一转,突然偏转了话题,“姑且问一下,楼上的两个卧室现在都是可以使用的状态吧。”她先指了指左边,“那是但丁的房间?”尼禄点点头,察觉到一丝不妙,少女的手指移向右边,“那这间应该是「我」的房间?”
尼禄立即明白过来,在但丁尚未开口之前他喊道:“我睡沙发!”但少女早有准备似的摇摇头,“我和但丁一间好了,我可舍不得这个世界的「我」挤沙发。”她感慨地叹了一口气,露出了满足的怀念神情,“也许来到这个世界不是什么坏事,我好久都没和你一起睡了呢。”她踮起脚,在但丁脸颊落下一个轻轻的吻,“晚安。”
尼禄躺在床上,注视着无比熟悉的天花板。
床头灯亮着,但丁在他旁边翻着书。
女人的心思难以捉摸,但尼禄没想到自己换了个性别后居然也如此难懂。到底哪句是玩笑哪句是真话呢,尼禄烦躁地翻了个身,刚好对上但丁的眼睛。
那熟悉的刺痛感又来了,他感到皮肤绷紧,呼吸急促,心脏在这寂静的注视间缓慢沉坠,灯光下但丁的冰蓝色眼睛闪烁着温柔神色,但只要想到隔壁房间里躺着的那个女孩,他就又莫名感到酸涩——这不公平,他想。但为什么他会觉得不公平,噬啮心脏的百般滋味又从何而来,尼禄一无所知。
在他愣神之间但丁合上了书,他现在脑子里同样是Nero的身影——这个从天而降扑到他怀里的小侄女。
她很亲自己,那种近乎本能的亲近甚至让他有点羡慕那个世界的但丁了。他大概很早的时候就找到了尼禄然后收养了她,所以才会有共穿的衬衫、共同的房间以及每晚固定的晚安吻。
他应该把Nero照顾得很好,否则少女身上也不会有这样可以称得上奢侈的天真,在见到他的那刻就毫无防备地扑上来。
不过自己不也一样吗,当时不过远远一瞥就放下防备,女孩在怀中抬起脸时更多的也是“果然如此”的念头,于是刚一见面就把她领回来了。但是恶魔猎人的敏锐直觉还是让但丁察觉到了些许不对劲——并非是觉察到阴谋或者背叛的恶意,而是另一层面的,仿佛根植于血脉,潜伏于日常里的扭曲。
但少女鲜亮明媚如五月的花朵,那个世界的自己绝不会允许她溅染上如此血污肮脏色彩。
但丁合上书,不再多想。垂眼间正巧看到尼禄发呆的脸,他半边脸掩在毯子里,看上去异常乖巧却也思虑重重,和他平日大大咧咧的样子相差甚远。但丁不禁起了玩心,他低下头,在尼禄反应过来前在他额上留下一个亲吻。
“晚安。”他笑着说。
骤然而至的一个吻让尼禄瞬间陷入一片混乱,张了张口却无法说出什么,但丁那玩乐似的笑容烙在他眼底,他下意识地感到糟糕,这只是个不过分的小把戏,但尼禄在他的目光下浑身失去力气,根本不知如何反击。
于是但丁便看到年轻人怔楞一下就转身埋进了被子,对他的这个恶作剧毫无反应。他颇感无趣地叹了口气,关上了床头灯。
黑暗与寂静里只有他们交缠的呼吸声。
但丁和尼禄一前一后下楼的时候正看见门口两道交错的幽深刀光——但丁再熟悉不过了,这是阎魔刀的痕迹,但还没等他心头警铃声鸣响,一只纤细的手从刀锋中的混沌空间里伸出,手上的购物袋满满撑撑。
Nero不知从哪儿翻出了一件但丁的大衣,她一只手上阎魔刀闪着冰冷光泽,看上去就跟要出门打架似的,但另一只手却提着和整体气氛格格不入的购物袋,见此尼禄感到一丝脑壳痛。
“早安,早餐马上就好。”
少女收起刀,朝楼梯上的二人打了个招呼。
但丁从来没想到自己事务所的厨房居然还有派上用场的一天,他平日最多用微波炉热个披萨或者烧壶水。他在一种茫然若失不知所措的情况下坐在桌前看着Nero给他端上芝士烟熏肠煎蛋三明治和燕麦奶,对面的尼禄拿着叉子一样满脸困惑。两人的沉默让Nero流露出一丝忐忑,“怎么?不合胃口吗?”
“不不不!!”叔侄俩同时开口,手中刀叉咔嚓一下把三明治切成两半。
“不过……那个,没想到你会做饭啊……”尼禄干巴巴地笑了两下。
“当然是我做饭啦,不然这十几年难道天天陪着但丁吃外卖吗?”Nero无奈地嗤笑一声,转身进了厨房,前脚迈进厨房便回身探出一个头,“中午打算做干酪三文鱼和番茄小牛膝,有什么想吃的小菜吗?”
但丁的披萨提案不出意外地被两位尼禄一起驳回,尼禄收起餐盘,在但丁的注视下终于忍不住开口:“不要想了,我是不会学做菜的。”
“为什么?”但丁幽怨的声音听得尼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难道你要十几年一直陪着我吃外卖?”
尼禄刚想张口呛回去,但但丁的“十几年”又让他哑口无声了,昨晚他被但丁的一个吻砸得没了力气,现在又因他的一句话而浮想联翩——他会和但丁一直生活在一起吗,就像那个世界的自己一样。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去学做菜也没什么不好,尼禄在心底暗暗说道。
但丁并没等到他预想中的反击,只看到自己侄子一脸沉思地收走了餐具。他有些诧异,果然是在异世界的自己面前变得成熟了吗?
Nero的手艺好到超乎尼禄预料,早餐确实如她所说只是“将就”,她精心准备的午餐让但丁几乎快把盘子啃下去了,这更让尼禄坚定了自己要学做菜的决心。
但在Nero问他晚上想吃什么时但丁却遗憾地摇了摇头,他要再去一趟魔界。两位尼禄心头明了,他对于帮助Nero回到原来的世界一事大概已经有了些许眉目。
所以今晚就只有我和「我」留在事务所了?尼禄感到一丝古怪,不过Nero却神色如常地进了厨房开始洗碗,他凑过去帮忙。说实话,明明Nero才是流落异世的那个,但在这个事务所里她看上去远比尼禄自在,他想起Nero口中的“十几年”,他又感觉到心脏开始被一些莫名情绪撕咬了。
“你不在这里长大,是吗?”
Nero开口了,她穿着但丁的衬衫,披着但丁的外套,挽起袖子洗碗,活脱脱一副女主人的样子,不过在她的世界里她确实是这间事务所的女主人,尼禄心情复杂地想着。
他沉默了一会儿回答了她的问题,“是的,我是在福图纳……一个小岛上的孤儿院里长大的。”他顿了顿,“你……我猜你很久之前就遇到但丁了是不是?”
“嗯,四岁那年但丁从福图纳的孤儿院里带走了我。”
现在尼禄确定噬咬自己心脏的古怪情绪里肯定有嫉妒了,他擦干了最后一只盘子,Nero将盘碟放回橱柜。
“晚上想吃什么,”Nero换了个轻松的话题,“煎饼怎么样?”
晚餐的煎饼同样是令人惊叹的美味。他和Nero先后洗漱,窝在沙发上看足球比赛直播,他们靠在一起,相同的沐浴液香气盈满鼻尖。那一瞬尼禄觉得这样的生活好像过了很久——明明Nero才来到这个世界不过一天。
如果他有个双生的妹妹的话,是不是就会跟身边的少女一模一样呢?
Nero一开始乖乖坐着,但看了半场便靠在尼禄肩上,她无聊地拨弄着尼禄的头发,等到最后15分钟的时候她已经完全瘫在尼禄身上了,她枕着尼禄的大腿,侧过脸看着屏幕里人影闪动。
“你知道吗,极东那边有个专有名词来称呼这个动作,”她仰起头,直视着尼禄的眼睛,“hiza makura,用我们的话说就是Knee pillows。 ”
尼禄不明所以地点点头,knee pillows?可这明明是把大腿当枕头。
“以前都不知道为什么但丁喜欢躺我腿上,不过现在……”她微微向上挪了挪位置,“我是明白了,确实很舒服。”
“你……”尼禄一时语塞,过了一会儿他才找回自己声音,“你的但丁……会经常躺在你身边吗?”
“是的,而且我希望他这样做。”Nero回答的语调平静笃定,仿佛说的是今晚吃煎饼这种小事,“就算是在这种事上被他需要我也很高兴。”
我十二岁那年他带着我去了极东之国,那时候正是五月,我跟着他在那里的深山里斩鬼除魔,极东的恶魔和我们这里见到的很不同。
那里的恶魔猎人穿着古老的衣服,也不怎么使用枪支。我曾经以为只有我一个人会使用阎魔刀这种形制的刀具,但到了那边才发现那里的恶魔猎人都会用这种长刀。
不过他们说我这种是大太刀,而他们用的最多的叫做打刀。
那里的景色很美,但丁还带我去看了一株永不凋零的花树,他说那棵树叫「常樱」,我在树下见到一个披发的女人,一个银发的男人枕在她腿上,女人摸着他的头发,捡走落在他发间的花瓣。那个男人也是猎魔人,他和但丁聊了很久,也和我说了几句话。
晚上我拉开障子门,花瓣依旧在飞舞,廊下积了一层薄粉色,一路上我见到了许多小小神明——虽然他们幼小又脆弱,但那里确实称呼他们为神明,他们看见我便远远飞走,躲在常世灯里窃窃私语。
尼禄听得入迷,“然后呢?”他急切地问。
“他们窃窃私语,说我的银发蓝眼,说我身体里流着恶魔的血,说我是扭曲的怪物,说我注定成为背德乱伦的罪人。”
尼禄闻言不禁皱起眉,虽然由他说出来有些奇怪,但他身边的少女天真纯粹,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受到这种诋毁。
Nero直起身,突然揽住了尚在心里为她打抱不平的尼禄的肩膀,两人额头相抵,呼吸交缠,尼禄一时无措,只听到少女在自己耳边轻轻说:“不过一切确实如他们所说。”
又来了,扭曲的恶意如嘶嘶吐信的毒蛇爬上尼禄的脊骨。他看着身上的少女,少女的面孔如同镜中的自己,让毒蛇的舔舐更加让他心惊胆战。她的手指压得尼禄肩骨作痛,与这过分蛮力不相符合的是少女脸上迷幻温柔的笑容,她并不是在看自己,尼禄意识到,她早已陷入自己思绪的漩涡了。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她喃喃自语,脸蹭得更近了,“你喜欢他是不是?”
毒蛇张开獠牙,毒素让尼禄的血液凝固,他的心脏直直坠下如同冰锥剖开脏腑,Nero注视着他的脸上失去血色。
“难道你不想他拥抱你,亲吻你,不想他的舌尖舔过你的腿根,不想让他只属于你吗?”
尼禄掩住脸,完了,他明白了,从但丁在教堂的彩绘玻璃碎片中一跃而下的那刻,在他第一次见到他的那刻,悸动,恐慌,渴望,兴奋,这些一直延续至今的情绪都有了解释。
他爱上他了,爱的神秘比死亡的神秘更伟大,这恐怖的一见钟情让他一路追随,终于到现在,在镜中自己的低声呢喃里,尼禄终于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