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空调的风轻轻地、照拂一样吹着人,我夹了菜放进所谓小姑子碗里,权当维系表面妯娌的关系,像这个世界沉沉浮浮,仍然有人信任和平。
我跟她讲这是我妈的拿手菜,后来变成我的。我只是随口一说,她却看着我,充沛独属于学生气年轻人的天真,眼睛亮亮的、浓浓的,像我夹给她菜,举手之劳也应当被这种美而明亮的眼神称赞。
她也轻轻地、感到被照拂了似的笑了,“谢谢大嫂,”她的声音带着少女特有的晴好,像是在撒娇,又像是在许愿,从水底打捞上来一样清澈明朗。“我为你感到骄傲。”
日光里她挑起眼睛,看得我浑身美丽,微尘在浮游,流云的影子落在她脸上,像第一次我见她时,窗外红烧云和夕阳的阴影映上去,一团酡红。就在那一瞬间,我觉得静静的阳光也跟着我哽咽了一下。
小兰,既然你是医科茕立的荣誉毕业生,那么你有没有听说过,人类躯壳被微小生灵占据的病例。
我的胃里、心脏里、头盖骨里,好像都住了一群翩翩起舞的蝴蝶。它们串通勾结,誓要把我捅个对穿。
我为你感到骄傲。庄重的,也是轻飘飘的一句话,但从高启兰嘴里吐出来就显得特别磊落,因为她似乎就是拥有这样天真夸人的命运,也静待别人的夸奖。
小学三年级以前父母在世,泰叔的得力手下,一片衷心,忙到脚不沾地,一天只问我一句;小学三年级以后泰叔认我到名下,我改姓随他,从此之后他是老爹,而我成为陈书婷。
大学毕业那天泰叔为我举办全市惊动的庆功宴,让我回到建工集团,像我在就是立功。
那时建工是被一步一跪朝拜的耶路撒冷,或西方神话里诸神的黄昏,但我多年沉浸,知道这些人看我像看见电镀的金饰品,早知道那只是冷冰冰的银。
书婷,我为你感到骄傲。
泰叔一辈子打拼,被人黑也黑别人,但特别有心,他在加速衰老的人生历程中最不忌掏出真心,尤其对小辈的人,哪怕那对他来说是亏损是透支是结余。
可是价值不同,即使做白银,我也清楚明白,我永远无法成为真金,那是情理与物理上无法跨越的天堑。
但是。
谢谢大嫂,我为你感到骄傲。
餐厅窗帘是看起来有点脏的米黄色,像胡桃豹夜蛾的前翅,遮不住每一刻都在灼烧的盛夏,云的阴影飘走,光束把高启兰深黑的眼眸映得发红,我能看见她温暖澄澈的虹膜,就像日光能照到她的心底她的灵魂。她说,谢谢大嫂,可是我也多么想要对她说感谢。
也是从那时起,蝴蝶来了,它们开始在我空荡的胃里,一直飞,一直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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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看见陈书婷时,高启兰就在想,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庸常的黑色鱼尾裙,她穿起来就像会在空气里游弋一样,生动,荡起一水儿透明的永恒的波纹。
她哥高启盛在客厅喊,小兰,怎么还不进来?她就只能很慢很慢地、像看呆了一样回答“很快就来”,很迟钝地叫一句嫂子好,然后被陈书婷拉进门内。
日落好惆怅,被落地窗的余晖一映,她就只觉得大嫂是被投放在重铬酸钾溶液里的标本,跟室内装修的风格相得益彰,来自北欧的神,美丽而缥缈,遥远又虚幻。
窗外那一片潮湿的橙色灼伤高启兰的眼睛,在这种情景里陈书婷泛着光泽,好看到不合情理,漂亮得如琢如磨。
陈书婷的美人面上有很轻很轻岁月刻下的痕迹,也有很深很深画下来的哀愁,这些折痕还没有她卷发的弧度来得大,让高启兰不免觉得,连老天爷都要为她伤情的。
一直到坐在沙发上,腿软成为实感,麻痹她的头脑和情感。不能再走了,我走不了了。高启兰眩晕地想。
她觉得这一切都好梦幻,她像沉在水底,而皮质沙发长出尾鳍,悬在融融的天上,陈书婷因此带她游荡,飘到最高的地方,她的美能把周遭笨笨的鱼群统统割伤,可高启兰鲜血淋漓也要拼命地去看,像美人鱼换来双脚见王子,爱如刀割,痛才有实感。
疼痛使她惊悸,疼痛使她清醒。疼痛使她明白,她甚至没有资格参与到对她的爱里来。
嫂子。她在心里琢磨这个称呼,并为自己的心思耻然。
昨日如死,但她永远也忘不了,她哥是靠卖鱼养活她的,每当用鱼形容,她只觉得神圣。
可鱼那么腥,陈书婷那么香,高启兰几乎是被蛊惑了,只能看着陈书婷,像久远的以前,大哥还没有足够的钱把鱼摊开起来的时候,她也被鱼馋过。
而那时她也不知道陈书婷见到她的讶异并不比她少,她先是打量,然后遐想——高启兰的妈妈,应该在怀着她的时候,吃了很多很多蓝莓,所以她拥有一双黑到浓郁的、深深的眼睛,像夏夜的风眼乐园,星星坠落,雨云旋转,陈书婷也跟着掉进去。
但是她又好白,白得透明,脆薄,用一个非常媚俗却美的词语形容:肤如凝脂,而陈书婷却觉得她像雪,每走一步就要融化一点,雪水淌过她脚下的路,汇成弯弯的溪流,把陈书婷圈在里面。
她越走越近,陈书婷的理智也就一寸寸熔断了。她的美像某种早在中世纪,就因为极度致幻而被封禁的水果,永远离成熟只有咫尺之遥,所以是幼弱的、楚楚可怜的。一边青涩,一边时刻散发着性的香甜,诱人采撷,看似纯真无害的核里,藏着与爱欲挂钩的、剧毒的吸引力。
她的声与色,怯与稚,都是巫蛊的一部分。幸运又不幸的人,比如陈书婷,错眼看到,路过嗅到,便立即坠入病热般的狂想与迷恋当中,魂不守舍,再也无法注意旁人。
医者仁心,这种怅然若失的感情该怎么治,望你怜悯。
高启兰看着陈书婷,她就在这场飞来的雪里陷落,高启兰终于想起来尽该有的礼节,同她握手。
触电般地,一阵微凉的甜意从陈书婷掌心的纹路沁开,流经身体的每一个细胞,她看到、听到、闻到、感知到。
是雪的味道。
“我是,陈书婷。”
“我是高启兰。”
陈书婷慢慢地笑起来,是那种惯常把一切把握在掌心之中的笑,红唇艳如玫瑰、动如热火,但并非是邀请人采撷、徕以争辉,反而是刺伤、烫伤来访者,或者说,转掠夺为被掠夺。
她能够让所有人感到被动。
她的若即若离,像感情波动也存在得很轻,从而若隐若现。
可水能保证蔷薇科植物的存活,也能扑灭火,高启兰在她眼中雪水一样化瘫,又如何不是把她围困其中。
这种情状美则美矣,但像那种纯真的句读,美得很惨烈。
奇怪的是,她们天真有邪、大智若愚,轻而易举忽略了各自心头的一点悸动,从此百折的历练,万难的险滩,逃不过一份无人知晓的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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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给人唱歌,是在我十八岁,其他地方不叫人放心,泰叔只信自己,他就设立我们的同学聚会在白金瀚。
离别不知道为什么而唱《红豆》,叫我这个名义上的组织者先出马来个好彩头,我万般推卸,不会,真的不会,最后开了原唱,却只能够一直重复“有时候、有时候”,王菲的声音在我耳边缭绕,红豆成为我的红耳朵和红眼睛,一场离别成为不欢而散。
二则恭喜高启兰毕业,高启盛生日签单要花六十万,迎接高启兰只需要六千,她不要我们喝酒送花点小姐,只勉力撺掇我唱,这么多年我终于唱会这首《红豆》,却没有机会唱出来,而现在唱着悲歌心有戚戚,好像我们真要分离。
我不在乎旁的人怎样去想,但我看她,灯红酒绿里唯一的爱与美,她也就很顺从地为我鼓掌,散席后她跟着我去到主卧,用孩子一样的神情告诉我还想听我唱。
我想我就是被蛊惑了,不然怎么那么听话,让红豆从红耳朵红眼睛变成了红扑扑的一颗心,那么沉,那么沉地砸下去,不顾一切。
而她缓慢地伏在我膝盖上,像沉沦在一个最深最幻灭的遐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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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兰要继续深造了,这话还是陈书婷从高启盛嘴里得知的。高启强的嘴像死守阵地的蚌,为了守住秘密向来会搞得两败俱伤。
高启盛从来看她不顺眼,不知道怎么竟在高启兰回来后变了个人似的,但跟她说话仍旧带刺的别扭。
变故之所以叫变故,总是因为其陡生,深造的时间和原因陈书婷都没有过问,她与其说相信莫不如说不自信,她就这样站在原地,像忠诚的禁卫军,待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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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启兰瘦得像纸糊的风筝,把不住的时候就要飞,轻飘飘的,但还有根线告诉别人,她果真要飞的时候也会被风吹得留有余地。
我看了就能够有信心地下总结:是那种从小营养不良的瘦,我从前不爱吃饭,是泰叔给我矫正过来,从前我也是那样,菟丝花,风一吹就伏下。
可高启兰不是不爱吃。想到这里,我沉默地思索起来,吃,永恒不变的命题,贪恋也能止肚饿。
我很久不下厨了,只找了柠檬泡蜂蜜水来给高启兰喝。要知道,泡蜂蜜水试错的成本很小,只需要换一根吸管,可我端过来时高启兰就像渴了很久,含住我咬了一口的吸管,自然而然地喝下去。
只需要一小口,结冰的蜂蜜水、被冲破的果肉纤维、还有我——说不出话来的陈书婷,就都被她喝掉了。我在她甜丝丝的身体里,蝴蝶在我晕乎乎的心脏里,快乐又荒唐,无耻又无措,它们醒过来,扇着翅膀到处撞,到处地撞。
可是柠檬水是被蜂蜜改换了命运的,最后泡久也会变苦,这样的时刻因为太过甜蜜,反而让我没有勇气去真的相信。
她不间断地轻念:大嫂,姐姐。大嫂,姐姐。大嫂,姐姐。
她的表情很莫名,第一次笑得很顽劣,她那种温暖人心的表情像出现一抹裂痕,我走近一看是跟我一样的对倒,我们在心里住着另一个自己,这让我感到一种恐慌之意,我问,你说什么?
她像抓到了人做坏事,也像目睹了人做好事,不回答我的问,只自己恍然大悟:“大嫂和姐姐根本就是一码事嘛!”
大嫂,姐姐。大嫂,姐姐。大嫂,姐姐。
我分不清,所以迅捷地从一个梦里,坠入了另一个梦里。
那时我还仍未可知,如果我一头脑地去爱她,那她会怎样呢?
但此刻我清楚地明白了。我第一次敢于去妄想、去确定我们彼此钟情的时刻,其实就是此刻,我站在高启强身边,她站在高启强对面,我们近近地看着彼此,呼,吸,一句话也不说。
那么热的夏天,第二度千禧年以后最热的一个夏天。京海机场川流不息、热气腾腾,我害怕我再也见不到她了,我害怕我还来不及抓住什么,就两手空空地醒来了。
那么多的人,成百上千近似的少男少女,或者说,全世界七十多万人口,只有一个高启兰。金色的日光笼罩着她,她黑色的眼睛望着我,曜曜,像一首最离奇的咏叹,一汪最深邃的漩涡,灼热的空气将成千上万只蝴蝶在我头盖骨里燃烧。
只要我站在这里,她就会站在那里。只要我看向她,她就会一直,一直,楚楚地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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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书婷看上去一点也没有变。高启兰一整个青春的高潮被倒带,放在王菲的歌里是:不羁的脸像天色将晚。她隐在被晚风扯得稀薄的阴影里,缠绵悱恻的烟雾亲吻她,柔情似水的光晕爱抚她,高启兰看见她的神情,寂寞得让人心悸。
像第一次见面,她们再次握手,也像陈书婷发起的言和,高启兰回握住陈书婷,与她十指相扣,她们的呼吸像初春化冻的河流交汇,鼻尖相触,震动。
又一个旧日的场景被唤醒,伴随着声音。记忆的暗房里,高晓晨在高处读一段米德尔马契:两个相亲相爱的孩子在悄悄地谈论飞鸟。而小鸟们,高晓晨念道,穿过雪夜,抖落风霜,静静倚靠在一起。
她趴在陈书婷膝头听她哼唱红豆的画面仿佛还近在昨天,但伤口会愈合,费洛蒙会稍纵即逝,心动却渐渐趋于不朽——
如若陈书婷仍在高启兰身边。
而记忆更久远之后的陈书婷被囚禁在黑白照里,这熠熠一面镜夺去她的光辉,脉脉一抹笑抚平烈的颜色,她游走在濒临破碎的边缘,生动又死气沉沉,似乎只要再多一分祈求,天佑她回到身边,她就会跟平滑的相框一起碎。
无数个世界急剧旋转起来,锋利地切割遇到的所有柔软,光斑遥遥地暗了,却是高启兰的心变成碎玻璃。
冰冷意念贯穿始终,独自承受死生别离之轻重,一生行走于一根断弦。她那烟头一般萎顿的青春,也被火爱过。